第一章 由女人見證之年代(第3/40頁)

所以,張家丈夫的鞋底兒是李家女人幫著納完的,李家兒女的衣服是張家女人幫著做成的,乃不足為奇的尋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們關系相處得不睦,或某一戶的女人與別家的女人關系緊張,那麽聊天和串門兒便由本院轉移到別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際的“外向型發展”。

所以,20世紀50年代男人們訓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議別人家女人的一句話往往是——“就生了一張嘴兩條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條街上也知音難尋,那麽她們便向別的街去尋。

由這一條街到那一條街,是極方便的事。往往從本院或鄰院的什麽地方,比如矮墻的豁口處,比如兩間房子的夾隙外,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條街或後一條街的某個院子裏。哈爾濱叫“鉆院兒”。

家庭婦女們喜歡聊天和串門兒,實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除了這一傳統的交流方式,她們當年再沒有另外的什麽交流方式。她們的真性情,通過此方式呈現和舒展。如果連這一種方式也遭硬性地禁止,她們作為女人的生氣也就迅速地萎靡了。

上午11點左右,她們又都回到了各自家裏。丈夫雖不在家,兒女們還要吃午飯呢。

下午,她們可小睡一會兒。

下午的聊天和串門兒,是不時看表的,必得在4點半以前結束。

6點鐘左右,丈夫下班回家了。他進門片刻,喝杯水,吸支煙,飯菜就上齊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無論做什麽飯菜,時間是掐算得極準確的。

如果飯桌上有饅頭、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兒女分享。有剩下的,有她的份兒;不多,自然沒她的份兒。

沒她的份兒她也早就習慣了。因為她是妻子,是母親,是兒媳。她自己的意識裏,承認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員。吃穿方面,無論與誰比,她自己往後排永遠是合情合理的。

晚上7點鐘左右,她開始為丈夫、兒女和老人燒洗腳水。

如果家裏有收音機,丈夫往往一邊吸煙一邊聽著,等著洗腳水端到腳前。而上學的長子長女,必在埋頭寫作業。

無論夏天還是冬天,8點半後,一般人家準拉窗簾了。

夏天,男人們吃罷晚飯也喜歡坐在院子裏聊一會兒天,或下一盤棋,但絕不會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們是不太串門兒的。

9點,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燈。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8點多就熄燈。

沒電視的年代有一個好處——無論大人孩子,睡眠都較充足。

20世紀50年代,並非家家戶戶都有收音機。可以說大多數平民家庭都沒有。誰家有,也是老舊的,只能聽一兩個台。記得我家住的那條街上有人家買了一台八十幾元的國產名牌收音機,一時幾乎轟動整條街……

當丈夫和兒女們發出鼾聲,家庭婦女的一天終於結束了。

她們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過著內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發白了,臉皺了,在不知不覺中老了。

她們當然也是愛美的。她們往頭上抹的叫“頭油”,往臉上搽的叫“雪花膏”,潤手的叫“蛤蜊油”——兩片蛤蜊殼扣裝的某種油脂,8分錢。而這三樣,對她們而言是奢侈品,加起來一元錢左右。就算如此廉價的東西,有的女人一輩子也沒用過幾次。

平素她們洗發用堿水,洗臉用肥皂,手上的皮膚幹裂了,塗點兒豆油。過春節了,才舍得預先買塊香皂用。

她們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畢竟是會有一兩件的。比如結婚時穿過的,但婚後不久可能就疊起來壓在箱底了。有人家的箱底,甚至壓著她們當年穿過的旗袍。某個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氣曬箱底的時候,她會一高興心血來潮地穿上,在院子裏招搖一番。那旗袍當然已瘦了,穿著不合體了。同院的女人們就圍攏了觀賞、贊嘆或遺憾。

除了結婚時擁有的新衣服,據我估計,她們中的大多數,婚後又為自己做過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說是五六套,其實不可能同時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褲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為自己做雙新鞋。終於湊齊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無非是用平紋布或斜紋布做成的。平紋布三角多一尺,斜紋布五角多一尺。她們中大多數,終生在衣著方面的消費,細算下來,二三百元罷了。她們中某人猝死,往往沒一套新衣服入殮,現做一套平紋或斜紋的送終。

她們當然是愛名譽的。賢妻、良母、孝媳便是她們至高無上的名譽追求。家庭婦女真的能在此三方面被公認為榜樣,那麽她會成為全院乃至整條街上極受尊敬的女人。倘三方面她做到了,那麽她在鄰裏關系方面也肯定是能謙善忍的。即或刁蠻潑悍的女人,對她也不敢過分地冒犯,怕引起公怒。家庭婦女中也有俠肝義膽的女子,她們在一個院子裏乃至整條街上主持民間正義,抑強扶弱,專替受欺辱的女人抱打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