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見證之年代(第2/40頁)

先說那些是母親的女性們。她們當是我母親的同輩人,年齡在40歲左右。年輕的三十七八歲,年齡大些的四十五六歲。她們不僅是那條街上,而且是偏臉子千家萬戶的人數最多的母親。看來,中年母親是任何一個時代母親群體的主要成分。

她們大抵沒工作,更沒職業,20世紀50年代不是女性走出家門競相謀職的年代。她們大抵是比較典型的傳統的家庭婦女。除了極少數知識分子之妻、小幹部之妻、解放前的富裕人家之妻,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都是文盲。她們中一半以上又都是城市中的新一代居民,平均定居城市的時間為20余年。有的是在少女的時候進城投親靠友謀生,一如當代的打工妹,趕上了“光復”,於是索性嫁與城裏的男人為妻。當年落城市戶口容易,最簡單的途徑是嫁給一個有城市戶口的男人。好比今天的出國女性,獲得長期居住權的最簡單的途徑是嫁給外國人。她們中後來有些人有了文化,是中國開展“掃除文盲”運動的成果。在那一運動中,她們每天晚上成群結隊去夜校的身影,是當年城市裏一道獨特的、具有輕松喜劇色彩的風景。

家庭婦女的主要責任和使命當然是扮演好家務總管的角色,這也是她們互比優劣的主要根據。

她們每天早早起床,盡量輕手輕腳地做飯。那辰光正是丈夫和兒女們睡“回籠覺”的時候,擾醒了兒女無妨,兒女白天盡可以補覺。擾醒了丈夫,丈夫是要生氣的。丈夫不生氣,她們自己也會覺得罪過。將去上班的丈夫白天無處補覺,這一點她們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談不上罪過感,也會內疚。夫妻感情好的,便會生出一份兒心疼。這一點和今天的妻子們是很不同的。今天的妻子們雖然也做早飯,但已非義務,而是覺悟。何況自己也要吃了早飯去上班。今天許多人家做早飯的義務已移交給丈夫們了。倘丈夫們弄出大的響動,擾醒了妻子們,她們也是要不滿的。今天的丈夫們如果不主動承擔做早飯的義務,久而久之,妻子們是要牢騷滿腹甚至提出抗議的。但20世紀50年代絕少有丈夫們做早飯的現象。那樣的丈夫將遭男人恥笑,同時那樣的妻子也將遭女人恥笑。20世紀50年代的妻子們,沒有因做早飯而發牢騷的權利,更沒有抗議的權利。這一種任勞任怨,乃是由她們家庭婦女的角色所決定了的。

20世紀50年代以細糧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較優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的時候吃細糧,生活一般的家庭每月一半的時候吃細糧,生活貧窮的家庭每月僅三分之一或更少的時候吃細糧。那細糧也就差不多僅夠丈夫一個人吃和帶飯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兒女,受優待跟丈夫們沾點兒吃細糧的光,於是,也就幾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糧了。

雖然如此,她們也無怨言,甚至會認為這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之事。更甚至,不願實情被外人所知。當然是不願在這一點上被別人家的妻女們同情和憐憫。因為在這一點上來自別人家的妻子們的同情和憐憫,對於她們,似乎意味著自尊所受的傷害。

20世紀50年代也有羨人富笑人窮的現象。與現在比,不是什麽咄咄逼人的現象,但也畢竟不是令窮人家愉快的現象。

“瞧她,哪兒像個妻子,像雇的個老媽子!做在前,吃在後,而且只能吃粗糧糙飯!”

這是當年左鄰右舍中一些口舌尖刻的女人們對窮家妻的譏嘲之一種。話裏包含著對窮家丈夫的譴責,實際上也包含了對是窮家妻的女主人地位的貶損,因而使窮家妻的自尊最受不了。

所以,她們常常囑咐兒女,對外人要講全家都吃一樣的飯菜。

而有些人家的女人,也的確每每心懷叵測地向別人家的小兒女刺探:“你們家吃一樣的飯菜麽?”

這種刺探沒有太大的惡意。只不過是對別人家的隱私的興趣罷了。企圖通過那話刺探到這樣的結論——別人家的妻子比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差,於是刺探者往往會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兒,幫後者縫縫補補,拆拆洗洗。此時,她們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動,自我滿足。後者們當然也會受感動,也會獲得被憐憫的滿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則家庭婦女們就彼此串門兒。串門兒是她們冬季裏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帶著針線活兒。常有這樣的事兒——張家的女人,腋下夾著沒做成的一卷棉襖片兒或棉褲片兒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著同樣的活兒,立刻讓出一半兒炕面。於是兩個女人相向而坐,一邊各做各的,一邊聊家常,聊她們少女時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沒什麽活兒可做,也會熱情地騰出炕面,情願幫著張家的女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