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獵鷹(第3/11頁)

最近天氣很好。清澈澄凈的光線照得樹籬中的每一顆漿果都閃閃發亮。在太陽的映照下,每一片樹葉都猶如掛在樹上的金梨。我們在盛夏中一路西行,深入林中獵場,登上丘陵之巔,然後來到內陸高地,這裏與海洋盡管有兩郡之隔,你卻能感受到它的飄忽氣息。在英格蘭的這一區域,我們的巨人祖先留下了土築工事,還有古墳和石柱。全英格蘭男男女女的血脈中,仍然保存著幾滴巨人的血液。在那遠古的時代,在這片未被羊群和耕犁破壞的土地上,他們獵取野豬和麋鹿。森林一連數天都走不到盡頭。人們有時發掘出了古代的武器:那些斧頭啊,如果用雙手舉起,可以砍得對手人仰馬翻。想想那些死者吧,他們有力的臂膀還在泥土裏活動。戰爭是他們的天性,戰爭總是想卷土重來。在這些田野上馳騁時,你想到的不僅僅是過去。還有在泥土中潛藏、醞釀的東西;即將到來的日子,尚未開打的戰爭,以及像種子一般被英格蘭的泥土所保溫的傷亡事件。看著亨利大笑,看著亨利祈禱,看著亨利率領自己的人馬穿行在林中小道上,你會以為他的王位就像現在所坐的馬背一樣踏實穩固。表面現象具有欺騙性。到了夜晚,他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他怔怔地盯著屋頂的雕梁;他估算著自己的時日。他說,“克倫威爾啊,克倫威爾,我該怎麽辦呢?”克倫威爾,幫我對付皇帝。克倫威爾,幫我對付教皇。接著,他會召來自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克蘭默,問道,“我的靈魂受到詛咒了嗎?”

而在倫敦,皇帝的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正日復一日地等待消息,期盼英格蘭人民已經揭竿而起,反抗他們那位殘酷的、違反神旨的國王。他特別渴望聽到這種消息,為了讓它成為現實,他願不辭辛勞,不惜金錢。他的主子查理皇帝既是西班牙及其海外屬地也是低地國家的統治者;他很富有,對於亨利·都鐸居然敢休掉他的姨母凱瑟琳,而娶一個在街談巷議中被稱為金魚眼婊子的女人,他常常感到怒火中燒。查普伊斯一遍遍地發出報告,鼓動他的主子入侵英格蘭,與該國的反政府人士、覬覦王位者及不滿分子聯手,占領這個悖逆神旨的島嶼——在這裏,憑著議會的一紙法令,國王就處理了自己的離婚案件,並以上帝自居。教皇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自己在英格蘭受到嘲笑,被視作不過是“羅馬主教”,而且收入銳減,轉而流進亨利的金庫。教皇已經擬定一份詔書,只是尚未頒發,威脅要將亨利逐出教會,使他被歐洲的基督教國王所唾棄——有人已經邀請乃至鼓勵那些國王越過海峽或蘇格蘭邊境,任意獲取屬於他的一切。皇帝也許會來。法國國王也許會來。他們也許會同時來到。口裏說說我們做好了迎敵的準備倒是快活,但事實卻遠非如此。我們缺少大炮,缺少彈藥,缺少鋼鐵,萬一發生武裝入侵,我們可能只好挖出巨人的遺骨,來擊打敵人的腦袋。這不是托馬斯·克倫威爾的過錯:正如查普伊斯苦著臉所說,如果五年前就讓克倫威爾來掌管,亨利的王國就會比現在安穩得多。

如果你想保衛祖國,而他的確想——因為他會手持刀劍,親自奔赴戰場——你就得對她有深刻的了解。在炎熱的八月天裏,他曾光著腦袋,站在祖先們的石雕墓碑旁,那些祖先從頭到腳全副盔甲,戴著金屬手套的雙手交疊著,僵硬地搭在罩袍上,穿著鐵甲的腳下踏著石獅、獅身鷹首獸和灰狗:石頭人,鋼鐵人,他們溫柔的妻子則像藏在殼裏的蝸牛一般,披著甲胄陪伴在他們身旁。我們以為時間無法觸碰死者,可它卻觸碰著他們的紀念碑,在時間的事故和磨損下,他們有的塌了鼻子,有的斷了指頭。幾層衣衫下露出一只小小的斷腳(就像是跪著的天使的小腳);一塊石雕墊子上有一截斷落的拇指尖。“明年我們得將祖先們維修一下,”西部各郡的貴族們說:但他們的盾形紋章及旁邊的動物,他們的紋章牌匾及上面的圖案,總是被漆得簇新,他們還不斷宣揚自己的祖先,美化他們的功績,談論他們是什麽人,擁有過什麽:我的祖先在阿金庫爾戰役中所攜帶的武器,岡特的約翰[2]親手送給我祖先的杯子。如果在後來的約克家族和蘭卡斯特家族的戰爭中,他們的父輩和祖輩站錯了隊伍,他們就只字不提。經過一代人之後,錯誤得受到寬恕,名聲得重新建立;否則英格蘭就無法前進,就會不斷地螺旋後退到不堪回首的過去。

當然,他沒有祖先:沒有那種值得炫耀的祖先。曾經有過一個貴族世家也姓克倫威爾,當他初到國王身邊效力時,紋章官們力勸他為了面子而采用那個家族的紋章;可他禮貌地說,我跟他們無關,我不要他們的紋章牌。未滿十五歲時,他就從父親的拳腳下逃離;穿過海峽,在法國國王的軍隊裏當過兵。自從學會走路之後,他就總是在打架;而既然要打架,幹嗎不為了錢而打呢?不過還有比當兵更容易賺錢的行當,而他找到了它們。於是,他決定先不急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