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第6/8頁)

我開始即已說及,農業社會裏人與人的關系為單元,商業社會裏人與人的關系為多元。這種改變,通常以戰爭及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完成。

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時,他曾考慮到這問題。小說前面的一千三百多頁,完全是故事題材,涉及求婚、訂婚、賭博、決鬥、和平、戰爭已經如前面說及。最後之一百余頁,稱為“後記”,有如附帶一本小冊子,企圖解釋書中所敘1812年拿破侖進軍莫斯科以後又狼狽撤退各事跡的實際意義。作者否定拿及俄方將領是大事中的主宰。他們的失敗固然是瞎闖的結果,即使成功也屬僥幸,其他各人也只隨著局面的展開,好像以本人意志做主行事,其實則受環境及個別性格支配,又實系天命。於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如果讀者要窮究當中意義,則只能看出,天地之間混如一體,內中只有無窮盡的美感。

當然作者的目的在追求發揮故事間的美感,不然他不會花上六年時間去寫《戰爭與和平》而且改稿六次之多。這還不算,他以後還要寫一本更是長篇巨制之《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可是自從《戰爭與和平》出版之後,心理學和社會學都有了增進,人類歷史之縱深也隨著增長放大。我們今日看來,《戰爭與和平》前面用小說性格所寫的人身關系與後面用論文性格所分析的非人身關系當中之轉折,已不必如作者筆下所敘的具有整體性和神秘性。即僅以俄國而論,1812年的事跡之外,尚又有1917年和1941年的敵軍大舉入侵。

《戰爭與和平》敘述得清楚:拿破侖進軍之前夕,各人將自己好勇、好色和好貨的動機投入這大變動之中。但是心理學家告訴我們:各人自己供認的動機不一定是內心實際的動機。“酸葡萄”和“甜檸檬”作用,在所不免。狐狸腿短,吃不著比它高的葡萄,而在保全自己的自尊心,只說葡萄酸。它只能吃著檸檬,又就自己立場誇贊檸檬甜美。俄國與法國開戰時,年輕的貴族都要表示各人的英勇,但是無數的母親,又各替兒子營謀,希望派到總司令庫圖佐夫麾下為副官。愛倫知道她的丈夫要和她決絕,還對朋友說起,他一心如是地愛她,必定會俯從她的要求,讓她離婚。人類企圖美化自己的動機,獲得社會的贊揚,是為常情。但是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又告訴我們,所謂移情作用,品格升華,己欲立以立人,己欲達以達人,又非全系虛構。

孟子所說“王如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也是情理之常。所以拿破侖和法國人經過大革命,希望把自己所獲得的“平等、自由、博愛”推己及人,造成全歐的新時代局面,並非全部自欺欺人。反面說來,俄國人忠君愛國抵禦強權,也不可能盡是矯飾。大概真偽之間兩者都有。即是我自己從軍的經驗,觀察到上官和同事,甚至捫心自問,各人的動機,大都在為私為公兩者之間。《戰爭與和平》中之安德烈公爵說:“要是每個人都依照自己的信仰而戰,世界上不會有戰爭。”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要是全世界的人,完全不根據自己的信仰行事,也不會有戰爭。”

托爾斯泰將個人業已升高的動機又再升一層。那樣看來,個人的行動好像自己做主。但是每人的環境不同又系命運的安排。而對付不同的環境所采用的決策也各按一定的規律,那麽窮宇宙之間,不是只有一種主意?

他這樣的希望將宇宙事物,獲得一個最終的答案,只有將長江大河之水,匯諸一個海洋。有如佛教徒論因果關系,最後只有一個總因和一個總果,而進入華嚴宗所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境界。

這種解釋已涉入神學或哲學的領域。天文學家告訴我們:現今宇宙之產生,由於兩百億年前一個“大爆炸”(Big Bang)物質膨脹而起,又若幹億年後太陽上的能源用盡,人類文化也勢必與之俱戚。果如是則物質膨脹與能源用盡仍有預先構成之規律,可見得宇宙之前尚另有一個始點。這樣的追究永無止境,不屬於我目下所說“大歷史”的範圍。

我所謂歷史,屬於人類及其生活之領域能為邏輯所操縱,亦即當中有各種關系之存在。以這眼光看來:1812年的事跡由於東歐與西歐的當事人各色各樣的希望與欲求,投入戰爭的一座大熔爐裏,誠有如托爾斯泰所雲,即當日的領導人亦不能深切了解其實際意義。只有今日局勢逐漸澄清,即可以看出:世界科技的進步已使東方與西方打成一片,做到區宇一家的境界。帝俄的體制需要重新再造。但是這是亙世紀的工程。波羅丁諾一役與火焚莫斯科,還不過是其序幕之初步,此外還要幾經反復,不僅拿破侖要被放逐,20世紀內的希特勒尚要在柏林總理府的地下室自殺,而俄國本身的變化,更是復雜曲折而壯烈。托爾斯泰本人還只想到十二月革命或反叛(The Decembrists)算是莫斯科被焚之尾聲。(他著手寫《戰爭與和平》之前,原想以十二月政變為題材,只因準備資料,搜索到1812年的戰役,才改變方針。)實際上則俄國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和繼續著的內戰,又還要度過東西之冷戰,有了列寧與斯大林不算,還要有戈爾巴喬夫與葉利欽,才進入今日之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