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

在儒家的傳統中,孔孟總是形影相隨,既有大成至聖,則有亞聖。既有《論語》,則有《孟子》。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他們的宗旨也始終相配合。《史記》說:“孟子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今人馮友蘭,也把孔子比做蘇格拉底,孟子卻可以比做柏拉圖。

但是我們仔細比較他們,卻也發現很多不相同的地方。最明顯的,《論語》中所敘述的孔子,有一種輕松愉快的感覺,不如孟子凡事緊張。所以大成至聖能夠以“君子坦蕩蕩”的風格,避免“小人常戚戚”的態度去保持他的悠閑。孔子令門人言志,只有曾皙最得他的贊許。而曾皙所說的,大致等於我們今天的郊遊和野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與這種態度截然相對的是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主張。孔子還說飯菜不做好,這樣不吃那樣不吃,衣服也要色彩裁剪都合式。孟子卻毫不忌諱地提出“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而且“老羸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等辭句也經常出現在他的嘴中。

孔子沒有直接提到人之性善或性惡。《論語》之中,“仁”之一字出現了六十六次,沒有兩個地方的解釋完全相同。但是他既說出雖為聖賢,仍要經常警惕才能防範不仁的話,可見他認為性惡來自先天。他又說“觀過,斯知仁矣”,好像這糾正錯誤,促使自己為善的能力,雖系主動的,但仍要由內外觀察而產生。孟子則沒有這樣猶疑。他曾斬釘截鐵地說出:“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孔子自己承認,他一生學習,到七十歲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自信,則可以由他自己所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的一句話裏看出。這種道德力量,經他解釋,純系內在的由自我產生。所以他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也就是宣示人人都能做聖賢。

孔子對“禮”非常尊重。孔子雖然稱贊管仲對國事有貢獻,但仍毫不遲疑地攻擊他器用排場超過人臣的限度。顏淵是孔子的得意門徒,他死時孔子痛哭流涕,然而孔子卻根據“禮”的原則反對顏淵厚葬;又因為“禮”的需要,孔子見南子,使子路感到很不高興。孔子雖不值陽貨的為人,但為了禮尚往來,他仍想趁著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他。孟子就沒有這樣的耐性。齊宣王稱病,他也稱病。他見了梁襄王,出來就說:“望之不似人君。”魯平公沒有來拜訪他,他也不去見魯平公。他對各國國君的贈儀,或受或不受,全出己意。他做了齊國的吊喪正使,出使滕國,卻始終不對副使談及出使一事。

這中間的不同,不能說與孔孟二人的個性無關。或許《論語》與《孟子》兩部書的取材記載不同,也有影響。但是至聖和亞聖,相去約兩百年,中國的局勢已起了很大的變化。孟子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八個字正好可以用來說明他們之間的距離。

孔子生於公元前551年,卒於公元前479年,是春秋時代的末期。孟子的生卒年月,雖不能確定,但是他最活躍的時間,也是戰國時代的前中段。《孟子》一書開場即提到他見梁惠王,那是公元前336年的事,距離戰國開始已67年,又115年之後秦才滅六國統一中國。在春秋的時候,周朝的封建制度,已不能維持,但是還沒有完全敗壞。以前各小國各自為政,裏面主持國政的卿和大夫以及擔任下級軍官的士,全部世襲,一切都按成規,也就是說,一切都接受“禮”的約束之原則已不再適用。但是公侯伯子男的互相征伐,仍以道德的名義出之。縱使叛逆篡位也還要邀請與自己利害相關的各方支持。但最最重要的是,這時的戰事還未波及全民,不致使父母兄弟妻子離散。

春秋時代的車戰,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有時彼此都以競技的方式看待,布陣有一定的程序,交戰也有公認的原則,也就是仍不離開“禮”的約束。“不為已甚”是當時的一般趨勢。根據原則,在某種情形之下,不追擊敵人。在某種情形之下,不向主敵射擊,不設險以譎詐取勝。既已給敵兵第一下的創傷,不乘勢作第二次的戳刺。頭發斑白的人,不拘為俘虜。這些態度與歐洲中古的騎士精神很相仿佛,雖然這些原則並不可能全部遵守,但是接戰時間短促,參戰的人數受車數的限制。總之,春秋時代的戰事,顯示了社會的不穩性。但戰事的本身,卻不足以造成社會的全面性動蕩。

針對這些條件,孔子對當日情形,還沒有完全失望。他的閑雅代表著當時的社會,相對於戰國的暴亂而言,還相當的寧靜。所以他仍提倡“克己復禮”,顯示著過去的社會秩序仍可恢復。他有時也發牢騷,說什麽“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和“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可是要他表示方針的時候,他的辦法端在“正名”,也就是恢復一切事物原有的名分。“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更表現一腔復古的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