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

在中國歷史上秦始皇是一個令人尋思的人物,他在公元之前,就經過賈誼的責難。迄至近代,既受過章炳麟和蕭一山的恭維,也受過顧頡剛和郭沫若的批判。可是我們的好奇心不能因這樣的“褒貶”而滿足。假使我們撇開嬴政的個性與作為,單說中國在公元前221年,也就是基督尚未誕生前約兩百年,即已完成政治上的統一;並且此後以統一為常情,分裂為變態(縱使長期分裂,人心仍趨向統一,即使是流亡的朝廷,仍以統一為職志),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現象。我們也可以問,以歐洲人才之多,何以不曾在公元前後,同樣由一個地方較偏僻,交通也不是頂便利的國家(有如波蘭或保加利亞)做主,以幾代的經營,打敗英、德、法、意、奧和西班牙的聯軍,並吞他們的領土,斷絕他們各國皇室的繼承,並且將各國文字劃一為一種共通的書寫系統?這事不但在兩千年前不可能,即使兩千年後的拿破侖和希特勒都不敢存此念頭。由此可知,中外歷史之不同,不光是人才和個性的問題了。

1974年之後,“秦俑”出土,這更增加我們思考的機會。這批陶器塑像據估計約為六千到七千個,個個不同。從臉上的表情,還可以看出各人的年齡和性格。有時一人面目緊張,貼鄰一人則輕松而微笑,士兵的頭發,好像根據“規定”剃束,但髻辮之間,既大同又有小異之處。他們所著靴鞋的鞋底有圓釘。所穿的甲,鐵片以皮帶穿貫,都根據實物絲毫不苟的模制,步兵和騎兵的制服也不同。並且這幾千個塑像帶著戰車和兵器構成戰鬥隊形,又能大概一致保存藝術和技術上的同一標準。這些地方,也使我們對秦始皇的為人,另有超過以往歷史之評價的感想。

比如說,以今日科技之發達,我們要重新塑制這幾千個(也可能幾萬個,因為現在出土之秦俑,尚只有驪山陵墓東部帶北的一角)陶俑,也勢必要組成委員會,由軍官、藝術家、科學家、工程師集思廣益地研究設計,才制造得出來。秦始皇既為一個“焚書坑儒”的專制魔王,為何有這樣的耐性?他為什麽不以軍事形式的雷同劃一為原則,將幾千個人像以模型翻砂式地套制,有如波斯大流士(Darius)宮殿前的裝潢,又有如羅馬的康斯丁(Arch of Constantine)上面的側面人像,成排結隊地出現,既不必講究生動,也毋須在藝術角度上斟酌?又很多人指摘秦始皇的迷信,像在陵墓附近配置陶俑就有迷信的嫌疑。可是他如果信神權的話,為什麽不采取埃及的辦法,將人像塑成幾丈高,又設計為鳥頭人身,或照印度的辦法,造成三頭六臂?而偏偏像希臘雅典一樣,保存了集體作品之個別的美感?

這些問題,尚待研究。可是從新發現的資料來看,我們也敢確定中國初期早熟的政治統一,造成“書同文,車同軌”的局面,是一種有歷史地理性的組織和一種帶群眾性質的運動,有如陶希聖和沈任遠的提議,我們應從秦始皇的後面,看清戰國時代的社會經濟因素,認識農業技術的進步,商業的興起,客卿在各國政治的地位,以及遊俠的活動情形。這些因素,促使中國在秦的領導之下統一。

最近幾十年來地質學、氣象學和考古學的發現,也可以連貫到中國初期早熟的統一。中國文化發揚於黃河流域。黃河通過黃土地帶(loess land)。黃土鋪蓋著華北幾省的廣大地區,土質松疏,經常有一百尺到三百尺的深度,因之黃河夾帶大量泥沙,隨時有阻塞河床,沖破河堤,淹沒人畜,損壞耕作物的可能,局部治理無濟於事。本來世界主要河流夾帶泥土4%或5%已算很高,南美的亞馬遜河(Amazon River)夏季能帶砂10%到12%。然而1940年間在陜縣附近的觀測發現,黃河夾砂以重量計達46%。夏季其中三個支流的夾砂量從42.9%到63%。由此也可以看出這問題的嚴重和龐大了。

因為人口增加,農業技術之進步,所以即使是春秋時代,各小國在黃河附近築堤也已經妨礙了彼此的安全。但有些國家,還惡意地將災害加諸鄰國。公元前651年齊桓公會諸侯於葵丘,其中有一段盟誓,在各種古籍之中紀載略有不同,有的是“無曲防”、“毋曲堤”,有的是“毋雍泉”或“無障谷”。到戰國期間,這問題加緊,公元前332年,趙國與齊魏作戰即曾將黃河河堤決潰以浸淹對方(見諸《史記》)。又《孟子》一書中,提到治水十一次之多。亞聖自己就對白圭說:“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吾子過矣!”足見光是治水一事,中國之中央集權,已無法避免。秦始皇並非不知道這事,他統一各國後碣石頌秦德,自稱“決通川防”。他又改名黃河為“德水”,更稱秦為“水德之始”,這都是確切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