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第2/2頁)

孟子有時候被人稱為有“革命性”,這是因為戰國時代的動亂,使他知道,只是恢復故態而不改弦更張是不能濟事的。齊人準備伐燕,他說燕可伐。齊宣王問他貴戚之卿應做的本分,他說:“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也就是容許廢君而另立族中賢人。梁襄王問他:“天下惡乎定?”他答道:“定於一。”襄王又追著問:“孰能一之?”孟子就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他又曾和梁惠王說過“地方百裏,而可以王”。這已經不是孔子所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嚴格規矩了。

孟子開始遊說的時候,也正是商鞅受刑,蘇秦、張儀提倡合縱連橫之季。戰國七雄,已經準備長期間的大廝殺。雖然這時候的戰事還沒有像戰國末季的那樣劇烈——凡是年齡十五歲以上的都要向防地報到,降卒四十萬或四十五萬一起坑埋,所以這時已不再是春秋時代競技式的戰爭了。商鞅相秦,第一件事就是“令民為什伍”,即是以一種軍事組織的原則,加之全民。在戰場上騎兵既登場,步兵人數也大量增加。“斬首六萬”,“斬首七千”,已經開始見於各國的紀錄。孟子說:“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這段話可能反映著當日各國備戰的情節,也可以說是他對當日國君草菅民命的一種控訴。他所說的“民有饑色,野有餓莩”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在宋朝以後,《孟子》成為《四書》之一,實際上它占《四書》一半以上的篇幅,既為各朝經筵講解之用,也為科舉取士的標準。對中國思想史有無可形容的影響。而亞聖以慈悲為懷的心腸,為民請命,他講的話有時也富感情性,有時尤任直覺,例如“見牛未見羊”,“君子遠庖廚”。他的性善論必定帶著一種強迫性的推論。因人既生性為善,那麽強迫人們保持這種天性也不算過分了。這關鍵處有如盧梭之論自由。他的低水準平等思想——例如“樂歲終身飽,兇年不免於死亡”,以及“省刑罰,薄稅斂”,在一個簡單的農業社會裏,被奉作經典,同時也符合事實的需要。可是今日我們讀《孟子》和《四書》全部,卻不能一體視之為政治哲學,一定也要考究他們的歷史背景,有時也要和孟子自己所說的一樣,“盡信書不如無書”。

為什麽孔子和孟子之間會有這樣一段距離?為什麽春秋階段與戰國階段會有這樣巨大的差別?為什麽中國會如此早熟——在紙張都未發明,文書尚用竹簡木片傳抄之際,即出現至聖亞聖,而且與孟子同一世紀即出現了秦始皇,且對此後的中國有決定性的影響?

對於上述諸問題的背景,前人已經說過:是因為華北黃土地帶,耕耘容易,農業既盛,人口增加,交通又便利,商業開始通有無,社會之流動性大。加以鑄鐵技術出現於春秋戰國之間,影響到農具和兵器等等。這些解答都有根據,但是卻沒有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歷史地理的特點。春秋戰國間劇烈的變化,百家爭鳴,最後又以暴力完成統一,在世界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現象。其經過應在下節提到秦始皇的時候追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