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漢騫和他的部下(第2/8頁)

我和兩個同學去見師長的時候,他就自己提起:“咳,行伍!他們能做到什麽地方上去?升了一個排長,也是三生有幸了。再不然搞上了一個上尉連長,也是至矣盡矣。他們能夠還要更高的想頭?你們要同他們計較?我部下還有營長團長,將來給誰當?”

這樣一來,我們很難斷定我們的師長是誠懇或不誠懇了。一方面他豈不是愚弄行伍出身目不識丁的部下?可是另一方面他豈不又是坦白承認自己說的話只是應付當前的局面,不能嚴格算數,並且以前期軍校畢業生的身份給我們後來者若幹指點,而這些話尚是他腑肺之言?

闕師長告訴我們,假使我們有任何建議,都可以當面直接的報告他,我們雖下部隊,任何時候來到師部所在的平壩,他的衛士都會讓我們隨時進見師長。後來我自己就根據他當時的諾言,兩次使用這特許的權利。我們所駐在的雲南馬關縣,已在北回歸線之南。只是一到雨季,晚上奇寒。我們看到士兵在夜裏凍得抖著不能成眠,不免惻隱心動。關於這情形也有不同的解釋。譬如說我連裏的特務長沈雲霄就主張不應該對士兵同情。“兵大爺,”他說,“都是沒有良心的家夥!你就把你的臠心挖出來氽湯給他們吃,他們也不會感謝你。他們為什麽冒得〔湖南話(沒有)〕鋪蓋?行軍的時候天氣熱他們把軍毯撕做綁腿,這時候又埋怨冒得鋪蓋,活該!”

這情形也需要相當的解釋:十四師的前身為教導第三師,並非等閑。即在1941年,現在的十四師還在某些方面表現著當日情調。譬如說德國式的鋼盔,捷克制造的輕機關槍,已在國軍裏算是出類拔萃了。而且有些特殊之裝具,例如德國式的番布塊,可以披在肩上為雨衣,也可以各塊集結起來,上面都有紐扣與扣眼,連綴之則為營帳。軍毯與蚊帳也曾一度準備齊全,至少痕跡俱在。可是在滇南時很多裝備物品,連防毒面具在內,都好像荒貨攤上的雜貨,沒有兩件一模一樣。其原因確如沈特務長所說,當初全師普遍的現代化,符合在長江下遊有輪船火車作交通工具的景況。後來一脫離鐵道線,千裏徒步行軍,又無適當的休養和醫藥衛生的設備,各人首先第一的顧慮,乃是本身的生命安全,次之則是槍械彈藥。其他的物品已在多少情形之下無從認賬了,亂丟亂甩的情形也所在有之。現在之所存,已不及當初之十一。

要不是我自己也曾沾上了一段在雲南煙瘴區徒步來往的經驗,我還不會相信以抗戰後期國軍物資之匱乏,士兵竟可以將裝備拋棄。1941年的春天,我和李承露、田海男到柳州師部留守處報到的時候,聽說十四師又已繼續向西挺進,從富寧接近文山與馬關之間。從地圖上一看,新駐地已和滇越鐵道線近接。我們既錯過了參與後續部隊由廣西向滇南行軍的機緣,不如搭汽車由柳州經金城江北行至貴陽,更折向西經昆明而乘滇越鐵路南下尋找師部。其情形有如在一個菱形四邊形上,不走底邊直線,而以一個U字倒置之方式走上端的三邊,以避免蠻荒山地步行之苦。

其實兩者之利害,也只有半斤與八兩的區別,首先企圖在黔桂公路和滇黔公路上要揩油坐不付費的汽車(hitch hike)也是難於上青天。當時我們三人就要拆散夥伴,按機會而行,在半途上再圖相聚。後來一到貴陽與昆明之間的南盤江,公路上惟一的吊橋在我們來臨前三日被日本飛機炸毀。以我們全部後方的能力,無法搶修此橋。臨時的辦法,乃是開下坡的道路,讓兩岸的汽車卡車一直駛到河床低處,在該處搭平底船之浮橋(pontoon bridge)暫渡。可是也仍怕敵機轟炸和偵察,所以每晚黃昏之後搭浮橋,員工辛苦忙碌好幾個鐘頭,到夜晚橋成,兩岸的汽車徐徐下坡,每次輪流對開三十輛或五十輛,一夜罄其量也不過對開每方二百輛,而天已黎明,煤氣燈熄滅,浮橋拆散,成橋之船只也撐劃到上下遊樹蔭下疏散,而這時兩岸山坡上集結的軍用民用車輛各千余,要待上好幾天才有過渡的機會。

經過這樣的折磨,我們生平第一次嘗到絕糧的經驗。一時饑腸轆轆,聞到人家在公路旁邊所煮飯不勝其香。一到昆明,乃由海男用他父親的名義向人求緣化募,才解決了吃飯問題。起先在地圖上一個倒寫U字,我們竟走了兩個多月,而我們行路難的經驗,方正在開始。

從昆明向南的鐵道只通到碧色寨。南到國界線還有徒步三日至五日之行程,所有路基、橋梁、山洞都因防備敵軍入侵全部破壞,我們找到了村莊裏一家空著的樓房,就展開自己的油布棉被在樓板上搭地鋪,也沒有適當的衙門和問訊處可以打聽消息。到第二天上午總算運氣好,在街上遇到好幾位軍官軍士,他們的袖章帶橘紅色,上有“還我河山”四字,於是我們才知道十四師的“同志”已近在咫尺。往前打聽,才知道師部現駐平壩,尚有三日之行程。這些同志乃是奉師部命令,接運軍中所需之食鹽。這鹽由滇西南之井水煎成,以兩尺半的直徑、八至九寸的厚度塑成像輪胎樣的鹽巴,下用草繩托束,擺在騾馬的木制鞍馱之上,每馱兩個,左右均衡的對稱。我們和帶隊的中尉排長接洽,希望和他們一同去師部,沿途也吃他們所煮米飯,由我們照數付費這一切都無問題。只是我們三人都有一包隨身行李,內盛棉被和鞋襪及換洗衣服,另需一匹驢子馱載,也需要“老大哥”中尉排長的周濟,只是還不知如何啟齒,只先向當中的一個軍士探詢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