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漢騫和他的部下(第3/8頁)

可是迎頭就遇到他的一盆冷水。

“分一匹驢子給你們?天老爺,那他如何會肯?”

原來所有的驢子,全系在村莊裏征發而來,也經過當地保長甲長的指派,必要時還是由我們同志老大哥派遣槍兵到場威逼,好容易聚到二十八匹,剛好應付所要運送的鹽巴和食米。他們官兵的行李,則只有每人一張毛毯或一張油布,已鋪蓋在待運鹽巴之上,當作防雨之用。被征的農戶,也派上六七個人和這馱馬隊同行,以照顧自己及鄰舍的驢子,還負責回途的各歸原主。我們也不知道他們費了多少時日,才組成如是的一個隊伍。這時候要他們抽讓一匹驢子給我們用,不待明言,也自知不近情理、不合分寸了。

於是擺在眼前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是將行李展開,折肩扛擺在自己身上。我們雖然在軍校受過全副武裝行軍的訓練,只是看到滇南山地,不能自信仍然可以在此間同樣的施展如此之伎倆。另外的辦法則是將所有行李一並拋棄,徒手而行。可是弄到自身孑無一物,也令人踟躕,首先就不能想象今夜如何得以成眠。

正在仿徨不知所措之際,給我們潑冷水的軍士突然來臨,他告訴我們李排長已替我們找到了一匹驢子,他要我們趕快到村前茶館去,他們的馱隊快要出發了。

我們看到這驢子的時候,也不知心頭是何滋味,是驚喜,是失望,還是詫異?第一,這驢子的背脊,還不及我們腰部之高。第二,當我們把行李擺在驢背上的時候,它能否有力馱載其重量不說,起先它的四只腳就好像不能平衡,一直要掙紮兩三步才能站得平穩,它沒有當場倒下去也是萬幸了。第三,這匹驢子不由其他農夫看顧,趕驢的不止一人,而是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孩子,他們也不照顧其他的牲口。

以後想來,這驢子可能尚未成年,平時只在村裏近距離擔載輕物。趕驢的人好像祖孫二人。他們家裏還有什麽人,我們無法猜及,多年之後,這問題尚在我憶臆之中。只是很顯明的,他們不應當被征派而被強迫拖來。本來運鹽的李排長也可以打發他們回去。不巧適值三個軍官候補生要到師部報到,因此這祖孫二人和他們四肢像牙簽的牲口,也只好勉為其難和著我們一同為抗戰服務了。

剛一上道,我們五個人和一匹駒驢就開始落伍,這老頭子也不斷地嘆氣。起先我們還從山底看到馱運隊在山腹的樹林裏或隱或顯,後來整個行程之中就只有我們這一小隊,單獨在後蠕蠕而行。有時行程進入一段溪流之中,整個道路就不見了。各人只好涉足於河床之內步行好幾百尺,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可以重新接上對岸的道路。我們幾次三番尋找之余,才發覺灌木叢中帶有鹽花的痕跡,必是馱運隊經行之處。如是支吾到天黑,才在一個山頂上找到了馱馬隊的宿營地,乃是一所廟宇。吃過飯後我們埋頭就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覺趕驢的老頭子和小孩子已在半夜時分帶著他們的驢子逃走了。

因為木馱鞍和鋪在驢背上的氈席貼近我們蜷曲著張鋪蓋睡覺的地方,老頭子怕驚醒我們,就索性放棄不要了。

“這該死的老頭子!”

“真是混賬王八蛋,該死的家夥!”

我們只想到這奸詐的老頭子和小孩子欺騙我們,讓我們在叢山之中失去了交通工具,上下不得。沒有顧及我們強拖著他們倚之為生的牲口,不管死活,一行就是八九十裏。當時我怒氣沖天,就伸手將那木馱鞍拿來使盡全力地甩到山底下去。1986年底我在台北舉行的漢學會議和1987年9月在哈爾濱舉行的明史會議都曾提及當日從軍的經驗,半似乞丐也半像土匪,仍和這段經驗有關。

話歸當日,也算李排長恩鴻量大,他讓我們把行李分攤加放在三匹運鹽的驢背上。要不是如此處置,我們狼狽的情形,尚不可想象。如果我們還妄想自扛行李爬山,則只要半天時分,就可以領悟其為妄想而用不著再存此念頭了。

當我們在早上準備開始一日行程之際,我們的領路人就指著對面的一座山頂,說是當晚宿營地。這怎麽可能?我們私下忖量。從水平的視界看去,那鄰村好像就在目前。要是窮目力之所及,似乎村中的竹籬雞犬都可以了然可指。似乎一日之行程不應當如是之短促。

殊不知立體的地形與水平線上的窺視,其中有了很大的區別。起先我們下山又上山,還不過揭開了一日行程之序幕,及至半上午的時分,已到達了當中一座分水線上的山頂,下面低處,似有一道河流,也可能是一線溪水。上面有一座白色橋梁,只不過半截火柴模樣,也可能是一座獨木橋。再走下去,聽到該處有一種沖刷著的聲音,也不過是潺潺溪水的派頭。只是越向下走,其低處愈深,我們好像走向一個無底洞。大概下午一點半鐘時分,到達最低處。原來當初看來好像火柴的橋梁,竟是一座花崗石砌成的大石橋。起先聽來似為悅耳的聲音,此刻是怒潮澎湃,聲如洪鐘,無乃一派狂濤被河床上大石塊阻擋所激發。假使我們是閑情逸致的旅行遊客,大可以在此欣賞景色,拍攝紀念照片,可是想到至此還不及全日行程之半,而下半天行程尚要上坡,至此不免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