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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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中葉的太原府商街極為熱鬧,雖說這幾年受南方太平天國戰亂的影響,商業幾受重創,但街上的人流仍舊熙熙攘攘,衣著光鮮的士紳與面帶菜色的饑民一起在這百年商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雪瑛很久沒有出遠門了,看什麽都新鮮,又恨自己不是個男子,不能隨意走動。致庸想了想,從自己的行囊裏翻出一件青色暗紋提花鬥篷遞給她。雪瑛大喜過望,又搖頭說:“致庸哥,別淘氣了,你趕緊去溫課吧,別耽誤了應試。”致庸沒有吭氣,若有所思起來。雪瑛有點擔心地推推他,致庸哈哈大笑:“我說雪瑛,你的心怎麽就那麽實?你想想看,萬一我考不中舉人,大哥大嫂能拿我怎麽辦?”

雪瑛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要是考不中,大表哥大表嫂就死了心,不再逼你走科舉之路,我們倆的事就……”“這就對了,大哥大嫂那麽說,只有考中舉人進士之後才派媒人去江家提親,那是嚇唬我呢;我要是考不中,他們就不讓媒人去你們家提親了?”雪瑛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羞聲道:“哎呀,你是說,你要是考中了,我們的親事還要拖下來,費許多曲折;要是你考不中,我們就——”致庸連連點頭,嘻嘻笑道:“對,你不是想過我說的那種日子嗎?我要是考不中,那種日子馬上就能來到;相反我要是考中了,你還得等呢!怎麽樣,還是考不中的好吧?!”雪瑛微一凝思,便立刻喜滋滋地開始穿戴鬥篷,成了一個俊俏的小夥子。致庸和雪瑛相視大笑,笑畢,兩人雙手交握,心意相通,一時對這個新決定喜不自勝。

馬車突然間停了下來,致庸在篷車裏連問怎麽了,外邊長栓回稟道:“二爺,前面有人在吵嘴,堵住啦!”致庸想帶雪瑛去看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皮影戲,揮揮手道:“繞一下,我們去前街皮影館!”長栓一聽,道:“二爺,那可不行,來時大爺可是交待過,到了太原府,要直奔咱們家的鋪子——”致庸在車內做了一個鬼臉,喝道:“少噦嗦,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快點去吧,到了皮影館你最好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天亮之前,你還要送雪瑛小姐回祁縣呢!”長栓“哼”一聲,勉強應道:“好吧,不過……大爺要是查出來,您可得替我兜著啊!”致庸聞言大笑,也不接口,在篷車裏癡癡看著低頭含笑的雪瑛,臉上滿是幸福。

前方不遠處,背著一袋花生的孫茂才正和一輛馬車的車夫吵得厲害。風塵仆仆的茂才正氣得跺腳:“你一個趕車的,怎麽敢這麽跟我說話?是你先撞了我啊!”那趕車的敢情也是個橫主,幹脆跳下車吵道:“我一個趕車的怎麽了,你不就是一個賣花生的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怎麽走的道!”兩人各不相讓,越吵越兇,四周圍起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就在這時,這輛馬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人,沖茂才一拱手,朗聲道:“這位兄台,我家下人不對,撞到了你——”那趕車的一聽又急了:“小……少爺,你看看這個人,硬說我們的車撞了他!明明沒撞到嘛!就算撞了,撞你一個賣花生的,又怎麽著?”茂才大怒,指著他鼻子道:“你是狗眼看人低,老子是山西祁縣的生員,老子是來太原府應鄉試的秀才!媽的,就算是個賣花生的,你能白撞嗎?叫你家主子評評理!”他一擡眼,看到眼前這“主子”異常俊美且含笑的面孔,倒愣了愣。這位叫陸玉菡的俊俏“主子”聽了他的話,對著茂才上下打量,見他一身布衣,長期失意抑郁的面孔此刻滿含怒氣,但眉宇間卻有種擋不住的書卷氣,合著時不時閃爍的自嘲自憐與睥睨傲然,使他跺腳罵人時也難掩一種復雜的文人氣質。玉菡在車裏看他時已有點驚訝,現在細一打量更是愣了愣,她又拱手道:“這位仁兄,是我家下人不對,還請仁兄看小弟的薄面,多多海涵!”

茂才“哼”了一聲道:“你這話還差不多。好了好了,不要賠不是了,你就買點我的花生吧!”玉菡一怔,這邊車夫又嚷道:“你……你甭得寸進尺,你倒會做生意!還秀才呢,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還有背著花生來趕考的秀才——”茂才一聽又急了,陸玉菡趕緊做了個手勢,這車夫才住了嘴。玉菡取出一吊錢,笑道:“好說,好說,仁兄,花生就不要了,這一吊錢,就當我買你的花生了!”茂才看著反倒有點遲疑了,玉菡從容地將一吊錢放在他手中,轉身上車喝令車夫啟程。

茂才愣過神來.追了兩步便作罷了。他回手將一吊錢數出幾個給身後的小販道:“先來幾個大包子,從祁縣到太原府,走了一整天,肚裏還空著呢!”圍觀的眾人慢慢散去,一些路過的災民看著茂才手上的包子,忍不住喉頭也搐動起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