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第2/2頁)

我原來以為軍隊是一個整體,那天晚上我才明白並非如此。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外表不同的制服所代表的內裏差別要重要得多。我後來發現,各團確定自我特點靠的就是自己的獨特性,而正是這種獨特性使它們成為有效的作戰團隊,使它們的成員贏得了我在周圍的人身上所看到的那些獎章和十字勛章。我那些當過兵的朋友最讓人喜愛的品質之一是豪爽好結交,彼此之間親如兄弟;但兄弟之情只到一定程度,對自己的團的忠誠才是他們生命中的試金石。個人之間發生爭吵第二天就可以和好,但誰要是對自己的團不敬卻會記一輩子。事實上沒有人會出此種不遜之言,因為這種行為是對部落價值觀的嚴重冒犯。

我看到的正是部落文化。按照表面的標準來看,20世紀60年代我在桑赫斯特所遇到的退伍軍人與其他行業的專業人士沒有什麽不同。他們上的是同樣的中學,有時連大學也上的是同一所;他們熱愛自己的家庭;他們和別人一樣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他們也為錢操心。然而在軍隊裏,錢,甚至晉升,都不是終極的或決定性的價值觀。軍官當然希望晉升,但並不以此作為衡量自己價值的標準。一位將軍可能會受人敬佩,但也可能不會。引人敬佩的是他的將軍軍銜之外的東西,那就是他在同袍中的名聲,而名聲是他在所屬的團這個部落的眾目睽睽之下多年來一點點建立起來的。這個部落不僅包括別的軍官,也包括士官和普通士兵。“和士兵處不好”是最嚴厲的批評。一個軍官可以頭腦靈活、勝任能幹、不辭勞苦,但如果他不能贏得同團戰友的信任,這些品質就都是白搭。他就不算是部落的一員。

英國陸軍的部落文化極為強盛;它有些團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7世紀現代軍隊初現雛形的時候;現代軍隊從各個封建軍閥的部隊脫胎而來,那些軍閥的祖先則是推翻了羅馬帝國後開進西歐的侵略大軍的成員。不過,從我年輕時到桑赫斯特學院任教開始,在以後的多年間,我在許多其他國家的軍隊裏也看到了同樣的部落文化。從參加過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法國軍官身上,我就感受到了部落文化的力量;他們在戰爭中指揮的穆斯林士兵遵循的是伊斯蘭教開疆拓土時期的戰士,被稱為穆斯林英雄(ghazi)的那些人的傳統。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為了重建德國的軍隊,一些德國軍官被重新征召入伍;他們曾在俄羅斯的大草原上同蘇軍作過戰,並仍然為他們在極端的艱難困苦中挺了過來而自豪;他們所經歷的苦難可以與他們的祖輩在中世紀時期的戰爭相比,從他們對那段經歷的回憶中,部落文化也隱約可見。印度軍官的部落感十分強烈,明顯的證明是他們堅持把自己稱作拉其普特人或多格拉人,是印度有文字記錄的歷史開始之前就征服了印度的那些武士的後代。我在曾在越南、黎巴嫩,或海灣地區服過役的美國軍官身上也看到了部落文化的痕跡,他們信奉的勇敢無畏、盡忠職守的行為守則正是他們國家的立國之本。

軍人與眾不同,這是我從自己在軍人中間度過的一生中學到的一點。我因此而對所有把戰爭與人類的其他活動相提並論的理論和敘述都抱以極度的懷疑。那些理論家說得不錯,戰爭無疑與經濟、外交和政治相關。但相關不等於相同,甚至不等於相似。戰爭與外交和政治完全不同,因為真正打仗的人在價值觀和技能方面與外交家和政治家迥然相異。軍人的價值觀和技能屬於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世界,與日常的世界並存但不相屬。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個世界都在變化,武士的世界按照平民世界的變化調整自己。然而,它總是和平民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永遠也不會拉近,因為武士的文化永遠不可能成為文明本身的文化。所有文明的起源都歸功於武士,文明的文化又滋養著保衛它的武士,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會使得一種文明的武士在外部表現上與另一種文明的武士判然有別。事實上,本書的一個主題就是,從外部表現來看,有3種不同的武士傳統。然而歸根結底,只有一種武士文化。從人類起源到人類進入現代世界,這種文化在時空中的演進和變化就構成了戰爭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