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沒老爸,又沒老大

孟子接著說:“再到後來,聖王不出,諸侯放肆,士人們到處亂發議論,楊朱和墨翟的學說充斥天下,你隨便在大街上拿塊石頭一扔,砸著的人如果不是楊派的,那八成就是墨派的(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朱強調個人,強調自我,這就否定了對上的盡忠精神,簡直目無君上;墨家主張兼愛,不分親疏,把自己的父母和陌生人同樣看待。這兩派,一個是無君,一個是無父,無君無父那不就成了禽獸了嗎?公明儀說過:‘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注意:這句話我就不翻譯了,一來原文既很好懂,又很有力,二來,最重要的是,在“梁惠王篇”裏孟老師曾經說過這話,現在完全就是一模一樣的,也不知這話的版權到底歸誰。)如果楊朱、墨翟的學說不被消滅,那麽孔子的學說就不容易得到發揚。唉,異端邪說忽悠了大眾,把仁義的道路給堵塞住了。仁義的道路被堵塞,不也就等於率獸食人嗎?而且還會人吃人啊!我很憂慮將來真會發生這樣的慘狀,便出來捍衛古代聖人的學說,我反對楊墨,駁斥謬論,讓那些滿嘴荒唐言的異端分子擡不起頭來。”

萬章在旁邊越聽越激動,贊嘆道:“對,我們要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再踏上千萬只腳!”

孟子情緒高漲,熱淚盈眶:“如果心裏盤踞著那些荒謬的學說,就會危害到正常工作,這也就等於危害了政治。即使什麽時候下過雨再冒出幾個聖人來,他們也一定會同意我的話的。”

孟子越說越激動:“從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才得到太平;周公吞並了夷狄,趕跑了猛獸,百姓才得到安寧;孔子著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經》上說:‘攻打戎人和狄人,懲罰楚國和舒國,就沒人還敢反抗我!’(這兩句詩他老人家也是第二次引了,不過這次多引了一句。)像楊派和墨派這些無父無君的人,周公若在,一定會狠狠教訓他們的!我和周公一樣,也要端正人心,消除邪說,反對偏激的行為,駁斥荒唐的言論。(正人心,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我這是在繼承大禹、周公和孔子這三位聖人的偉大事業啊,難道我是吃飽了撐的整天去跟人擡杠啊?我擡杠是迫不得已的呀!而能夠勇敢地去跟楊派、墨派擡杠的人,那才是貨真價實的聖人門徒啊!”

——孟老師的這段長篇大論總算結束了。雖然他老人家講古論今、慷慨激昂,可在我們現代讀者看來,難免會有一些心驚膽戰的感覺:如果這位爺當真手握了大權,還不把天下所有的不同聲音全給掐死啊?

孟老師啊,您就沒有多想一想,您之所以能在這裏無所顧忌地批評楊朱、駁斥墨翟,還不都是因為您生活在一片寬松自由的學術空氣裏?

遺憾的是,孟老師在這裏慷慨激昂所呼籲的事情在他死後終於實現了,先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後是儒家學說一統天下……其間雖有一些小小的插曲、變奏,但也無非是以一種話語霸權代替另一種話語霸權。

人是無知的,至少對旁人經常是很無知的——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哈耶克說的,上邊那段話裏也有他的一份。當然了,哈老師的話同樣是有自己的語境的,可人能認識到這一點確實不容易,如果哈老師PK孟老師,想想就覺得有趣。

孟子為什麽對楊朱、墨翟兩派那麽過不去呢,簡直要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這兩派到底都怎麽招惹他了?

當然,孟老師的鬥爭可不是出於私心,而是出於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在他的眼裏,楊派與墨派不是愚蠢就是喪心病狂。我們在前文已經見識過他老人家是怎麽對付叛徒陳相和墨者夷之了,仿佛泰山壓卵一般。這也怪陳相和夷之太不爭氣,才學個三腳貓的功夫就出來丟人現眼,所以他們是沒什麽太大的代表性的,就好比我們要領教一下華山派的劍法,不能說打敗了嶽靈珊就算完了。

咱們得找找嶽不群和令狐沖去。

楊朱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人,眾說紛紜,我們照例不去理會。他很有可能有些道家的淵源,和老子有些關系。

楊朱的主張確實和儒家是針鋒相對的,比如儒家非常注重名份,所謂名正才能言順,言順才能事成,比如楊過要娶小龍女,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阻力,就是因為這樁婚事“名不正,言不順”,逾越了常規的社會秩序——徒弟怎麽能娶師父呢,侄子怎麽能娶姑姑呢?如果這都可以,那就不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而變為了孔子最痛恨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這個問題要是到了楊朱那裏就不一樣了,楊朱最著名的一個主張是:“實無名,名無實。”然後他還說,“名者,偽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