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章 飽暖思美人

山陰縣令侯之翰在縣衙廨舍花廳大開筵席為王學道接風洗塵,兩人一席,共八席,菜肴充盈,碟盤滿案,張岱、張原兄弟二人列於末席,舉杯恭祝長者壽之後便開始大快朵頤,席上有一道蒸鵝,味道甚美,張原吃得個不亦樂乎,張岱和他大父張汝霖一樣是個美食家,下箸挑挑揀揀,一邊與張原低語,點評縣衙廚子的廚藝,只說這廚子善於烹鵝,其余菜肴勉強入口而已——

對於飲食一節,張原對大兄張岱是甘拜下風的,一邊吃一邊聽大兄論各地名肴方物,諸如山東羊肚菜、文官果;南京桃門棗、窩筍團;蕭山蒓菜和青鯽;杭州雞豆子、浦江火腿肉……

張原嘴巴不停,聽得也是津津有味,吃頓飯也能長見識,學問真是無處不在啊,張岱只顧說話,下箸就慢了,後來一看,那盤蒸鵝被張原吃了一大半了,趕緊住口不言,專心吃鵝,都是少年人,胃口極好,讓隔席關注他二人的提學大人羨慕不已,對同席的知府徐時進道:“看肅翁二孫,後生可畏啊。”一語雙關,既說張岱、張原年少有才,又羨慕二人大好青春,這麽能吃。

徐知府笑道:“他二人還要仰仗老大人多多提攜。”雖說今日張原鬥垮姚復讓徐時進不悅,但時勢如此,他難道會因為姚復之事來和張原作對,有這必要嗎,姚復又不是他親戚,即便是親戚也要看事情能不能為,人都知道順勢而行,這個張原少年英拔,出身山陰張氏,拜在王季重門下,說不定數年間就科舉連捷,他徐時進怎會愚蠢到樹此強敵,這時當然是盡量美言——

席上有一盤鰣魚,肉質細膩鮮美,張原吃鰣魚時忽然想到上次在這裏晚宴時與王嬰姿同席,王嬰姿喜歡吃鰣魚,此時看花廳諸席,王嬰姿卻不在,謔庵先生與他族叔祖張汝霖同席,想必是謔庵先生覺得王嬰姿在這裏不妥,上次算是侯縣令私宴,這次人多,萬一露餡那可就鬧笑話了——

張原飲了兩杯荳酒,吃了半盤蒸鵝,肚子差不多飽了,可以悠閑地想一些事,飽暖思美人就是這樣的吧,那商澹然的叔父商周德與他非親非故,第一次見面就邀他去府中賞菊,其意不言自明啊,那麽明天去商府拜訪了之後,他應該就要央母親托人去說媒了吧——

想著方才光相橋畔,那商氏女郎就在馬車裏注視著他,張原心頭就是一熱,觴濤園那次意外邂逅,一場雨、一局棋、一首詩,真是緣分啊,湖心島初見的那一幕瞬間從心底浮起,那時商澹然輕快地跳上岸,穿的是湖綠色的窄袖褙子,腳上是平底繡花鞋,沒看到他和武陵就在邊上,這女郎雙手舉過頭頂,皓腕呈露,足塵點地,輕盈地轉了一個圈,他看在眼裏那感覺真似飄飄欲仙——

“介子,”張岱提醒道:“大宗師喚我二人過去。”

張原回過神來,跟著大兄張宗子來到王提學和徐知府席前,一齊施禮。

白發蕭然的王提學和藹可親,哪裏還有明倫堂上震懾諸生的威煞,對張岱道:“去年陳眉公來武林,還與我說起你幼時以對子打趣他之事,哈哈,‘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何其敏捷也。”又問張岱八月鄉試如何破題的,王提學是杭州鄉試的副主考官——

張岱便將鄉試首場第一篇八股文背誦給王提學聽,王提學凝思回想了一會兒,搖頭笑道:“記不得了,你這篇制藝也稱得上曉暢豐潔,只是才氣橫溢、過猶不及,該收不能收,少了一些余味,論起來要取中也行,在兩可之間,差些運氣,再磨礪三年,下科必中了。”

張汝霖輕喝道:“大宗師指點你,還不趕快謝過。”

張岱趕緊深深施禮。

張原心道:“大宗師老辣,看得極準,宗子大兄為文之病就是能放不能收,寫起來洋洋灑灑,對有些句子自以為絕妙不忍割舍,有時難免顯得繁雜了一些。”

王提學轉而問張原道:“張原,我看你那篇‘雖曰未學’,老健清通,持論精謹,非多年苦讀深思難以到此,你才十五歲,能作出這樣的八股實在讓老夫驚嘆,平日都讀的哪些書?”

張原便將讀過的書一一報上,王提學道:“這些書絕大多數有志科舉的士人都會讀,你獨領悟至深,如此早慧,實在罕有,還望沉潛謙虛,多加磨礪方好。”這是婉轉地批評張原與姚復鬥八股之事。

張原躬身道:“多謝大宗師誇獎,學生一定兢兢業業,努力上進。”

王提學點點頭,對張岱、張原道:“你們兄弟若至杭州,可來學道官署見我。”

張岱、張原一齊躬身道:“是。”

張岱心道:“大宗師真想見的應該是介子弟,大宗師想做介子的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