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五章 倒董檄文

張原沒有留在織造署用晚飯,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匆匆趕往南屏山下的居然草堂,時隔八個月,居然草堂景象大異,因為四方學子慕名前來求學,草堂無法容納,只有擴建,由家境殷實的羅玄父出銀二百兩在奔雲石左邊新建了一個學廳,可容上百名學生聽講,此時夕陽西下,凈慈寺的鐘聲悠悠響起,前一記鐘聲嗡嗡將盡,後一記鐘聲堪堪接上,倏忽、空靈,很妙。

黃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課,只出題讓諸生作文,寬敞的講學大廳裏上百名諸生這時已完成了各自的制藝,正三五成群聚談辯論,談天說地、花鳥蟲魚,說什麽的都有,張岱與焦潤生、羅玄父幾人縱論時文,張萼也能找到知己,與幾個年輕生員在講堂一角低聲談笑,看張萼笑得那般猥褻,想必是探討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張萼以前就來過杭州,很有話題可說——

張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學,與學堂中二十多位諸生交情都好,範文若編印的張原時文集子流布甚廣,而今更挾小三元和痛毆董祖常的名聲,自然愈發引人矚目,一到草堂大廳,那些初次見面的諸生聽說這少年書生便是山陰張原,都是頗為驚訝,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原會動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兒子而能若無其事,實在是有本事,而張原交際應酬,八面玲瓏,讓眾人都覺得這年少得志的張原謙和有禮,毫無驕色,值得一交,紛紛上前自報郡號姓名——

羅玄父大聲道:“諸位同學,久聞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領教,今日考考他,在場大約有七十多人與張原是第一次見,請依次各報郡號姓名,然後看張原能記憶無誤否?若有誤,就罰張氏三兄弟作東,在座諸位一起到湧金門外的酒樓飲酒盡歡。”

張原笑道:“羅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試一試,若有差錯,等下酒宴上罰我喝酒。”

眾人都覺得要一下子記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極難,比臨場背下一篇八股文還難,但張原既然答應了,大家一起熱鬧一番,何樂而不為,便依次上前向張原作揖自報郡號姓名,張原一一還禮,七十多人很快報完了郡號姓名——

羅玄父笑著上前道:“考試開始。”踱到一名面色微黃的生員跟前,挽起那生員的手,面向張原,問:“介子兄,這位是誰?”

張原一揖道:“天台陳木叔陳兄。”

陳木叔笑著還禮。

羅玄父又問了七個人,張原辨貌道名,但聽得一片嘖嘖贊嘆聲,顯然張原都答對了,張原超強記憶力讓在場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個人一一問過去,那樣太傻太無趣,張原與張岱這樣安排是為了結交這些諸生,請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羅玄父問到第九人,這人恰是張原以前認識的,是蘇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瑯之,家在華亭,去年六月與範文若一道來山陰拜訪張原,與張原交情非比一般,張原含笑上前,執著金瑯之的手道:“墨齋客兄,讓我錯認你吧,不然考個沒完沒了大家都無趣。”

墨齋客是金瑯之的別號,金瑯之哈哈大笑,對羅玄父道:“張介子錯記我的名字了,罰他請客喝酒。”

在場諸生哄然叫好,當即出了講堂大廳,往湧金門外而去,諸生大多借住在湧金門外到南屏山這一帶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棧,近百位生員浩浩蕩蕩,步行八裏來到湧金門外,張岱早已吩咐仆人把湧金門外最大的酒肆豐樂樓包下,酒樓上下三層開了二十余席,專等諸生前來赴宴——

張原一路上與金瑯之相談,金瑯之是上月才從華亭來杭州求學的,知道董氏設計構陷陸養芳之事,張原問起宗翼善近況,金瑯之道:“宗翼善原本為董其昌司筆劄,在奴仆中算是上等的,現在罰做應門賤役,短衫小帽,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張原默然不語,他沒有對金瑯之說什麽是他連累了宗翼善之類的廢話,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他對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結起的友情是真摯的,當初他也沒想過要利用宗翼善來打擊董氏,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後來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實身份,他就決心助宗翼善擺脫奴籍,現在宗翼善被迫回到華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會後悔與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賞並平等對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豈甘心做一個上等奴仆,雖然現在連上等奴仆都沒得做了——

金瑯之越說越憤怒:“董氏作惡豈止這一端,董祖源為擴建長生橋宅第,脅迫數十戶民眾遷居他處,我有一堂兄也被強行驅趕,一畝多廣的祖宅,只給了三十兩銀子,早上來逼契約,晚上就來逼搬遷,若不賣給他董氏,就有一幫打行青手來騷擾,婦人、童子都不敢出門,逼遷手段極其卑鄙下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