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高士邪僧房中術

二十九歲時焚棄儒冠、絕意科舉的陳繼儒今年已是五十七歲,兩頰如削,清瘦如梅,頭戴竹冠,身著道袍,騎著一頭大角鹿來到董府門前,大角鹿樹杈一般的斜角上掛著一個布囊,囊裏有兩卷畫作,一卷是陳繼儒近日花重金購得的倪雲林名作《鴻雁柏舟圖》,另一卷是陳繼儒自己新近畫的《橫斜疏梅圖》——

陳繼儒與董其昌是摯交,這次喜得前輩名家的畫作,自己這幅《橫斜疏梅圖》又畫得頗為得意,便從東佘山騎著大角鹿來到華亭董府,請老友董其昌品鑒。

陳繼儒視這頭大角鹿如珍寶,此鹿原屬紹興鄉間一個老醫所有,那老醫將這大角鹿以籠頭銜勒,角上懸葫蘆藥甕,騎著鹿到處行醫,張汝霖見到了,以三十兩銀子買下這頭大角鹿,只是張汝霖肥胖,這大角鹿馱著張汝霖走數百步就要站住大喘氣,張汝霖便將這鹿贈送給陳繼儒,陳繼儒羸瘦,大角鹿馱著他不甚費力,可行數裏,陳繼儒大喜,在杭州時,湖光山色,長堤深柳,陳繼儒竹冠羽衣,跨鹿行於西湖六橋、三竺間,望之如神仙中人,人稱“謫仙”,陳繼儒因自號“麋公”,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張岱的對聯“眉公跨鹿,錢墉縣裏打秋風”就是那時的事情——

大角鹿後面跟著一僮一仆,在董府門前陳繼儒下鹿時,那仆人趕緊上前扶持,陳繼儒取下鹿角上的布囊,吩咐道:“好生照看這鹿,尋些青草喂食它。”見董府裏走出一個青衣小帽的仆人,躬身道:“眉公——”

陳繼儒看時,卻是宗翼善,以前是在畫禪室侍候的書僮,聰慧過人,陳繼儒也很欣賞他的書法,現在宗翼善長大了,卻成了應門的賤役,陳繼儒聽說過宗翼善與張汝霖之孫交往之事,因為董祖常與張汝霖之孫有仇怨,就故意懲罰宗翼善服此賤役——

陳繼儒搖了搖頭,說道:“翼善,等下我為你在董公面前求個情,以你之才,在這裏應門,我都看不過眼。”

宗翼善苦笑道:“多謝眉公,不用費心了。”心道:“董氏父子恨我入骨,若不是我已是名聲在外,而且董祖常還要留著我以便時常羞辱我,說不定我已被董氏的人弄死,主人打死奴仆雖然也是有罪的,但弄個暴病而亡又有何難。”

陳繼儒將布囊讓小僮捧著,甩甩袍袖,隨宗翼善進到董府,早有董氏家仆入內通報,在門廳稍等了一會兒,董其昌迎了出來,笑道:“仲醇兄,是否又有得意佳作要我賞鑒?”

陳繼儒道:“新得了倪雲林一幅畫軸,願與玄宰兄同賞。”

陳繼儒與董其昌是同鄉,董其昌比陳繼儒年長三歲,二人同一年補縣學生員,數十年的交情了,董其昌在陳繼儒二十九歲告別科場後的次年鄉試高中,隨即春闈連捷,在書畫上的名聲也逐漸蓋過陳繼儒,這世道,科舉是第一能揚名的,科舉能高中,書畫亦精擅,自然名揚四海——

董其昌將陳繼儒迎進玄賞齋,玄賞齋收羅有大量的歷代名家書畫真跡,鐘繇的《還示表》、《力命帖》,董源的《瀟湘圖》、《雲山圖》、範寬的《溪山行旅圖》、《雪山圖》,還有不少蘇黃米蔡的真跡和大量元明名家書畫,收藏之富甲於江南。

作為元四家之一的倪雲林的畫作是董其昌極喜愛的,展看陳繼儒帶來的這幅《鴻雁柏舟圖》,董其昌先不看題鑒,只看畫作,說道:“此畫蒼涼古樸,靜穆蕭疏,當是倪瓚五十歲以後的作品。”

陳繼儒笑道:“玄宰兄目光如炬,倪雲林四十八歲後信奉全真教,這正是他信教以後的畫作。”

董其昌道:“倪雲林枯筆幹墨,不求形似,極簡極淡,蕭散超逸,此等境界,我不及也。”吟道:“姑蘇城外短長橋,煙雨空蒙又晚潮。載酒曾經此行樂,醉乘江月臥吹簫。”

陳繼儒微笑道:“兄博聞強記,倪雲林石湖詩信口能誦,弟佩服,以兄今日名聲,已遠勝倪雲林。”

董其昌連連擺手道:“豈敢豈敢,仲醇不求功名,潛心書畫,後世評價當在愚兄之上。”

陳繼儒笑道:“後世名聲誰能知道,只知官高即是仙。”

董其昌道:“我與仲醇一樣是平民百姓,官高在哪裏!”

陳繼儒一笑作罷,將自己的《橫斜疏梅圖》給董其昌看,董其昌熟視良久,贊道:“仲醇畫梅,點染精妙,已是一絕,這幅更如潑墨狂草,卻自有法度,既豪放又嚴謹,直率之氣仿佛暗香浮動。”

陳繼儒心下甚喜,董其昌的品鑒是極有眼力的,正能點到他的得意處——

這對老友在玄賞齋品書論畫直至黃昏時分,董其昌要留陳繼儒用晚飯,陳繼儒婉辭道:“不用了,乘此夕陽殘照,跨鹿回佘山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