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章 癲狂

單獨一個生員是不敢在地方長官面前這般放肆的,但一群生員,而且這群生員身後還有大批民眾,那情形就大不一樣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群情激憤,兩個為佐貳官多年的縣丞和主簿起先是冷眼要看王縣令笑話,但見人情洶洶、惡語不斷,再不抑制的話只怕會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便與王善繼商議了幾句,王善繼無奈之下只得承諾將那六名打行光棍再次收監,並好言安撫陸韜與一眾生員,保證要嚴究這六名光棍背後的指使者——

既已達到目的,陸韜、張原也就適可而止,不然的話若讓身後那些民眾鬧騰起來,把縣衙給砸了、把王縣令給打了,痛快是痛快,但事後追究起來他們也難逃罪責,民眾的力量如洪水烈火,引導不好自己先遭殃,而且張原的目標不在青浦,這個王縣令小小敲打一下便可,不為已甚,所以與姐夫陸韜和楊石香等人都幫著勸解民眾散去,直至三鼓時分,青浦縣衙終於恢復了平靜。

王善繼留縣丞、主簿還有刑房典史、縣學教官一起議事,決定先把方才之事向黃知府和按察分司稟報,那六個華亭光棍先拘押著,看按察分司如何回復,是充軍還是押解松江府審問,都得按律法來辦,再不能因為黃知府一封私信而把人犯無罪開釋了——

……

那六個在青浦碼頭逃脫的打行青手連夜回到華亭,急急忙忙去見松江打行的頭領吳龍,這吳龍手下有兩百余名青手,與董祖常勾結,開場賭博,宿娼買奸,挾制良善,以暴淩寡,無惡不作,這些光棍青手進衙門是尋常事,也不怕挨打,但為董氏辦事挨打卻是頭一回,而且三日之內兩次被打,有六個人還關在青浦縣牢裏放不出來,這讓吳龍又驚又怒——

吳龍三十多歲,模樣並不高大魁梧,但矯健結實,拳腳槍棒嫻熟,原以教人習武為業,聚起一幫弟子後就成立了打行,受雇為他人報私仇、誑騙偷盜“撞六市”、設局陷害他人謀財等等,還有就是代人挨打,因為官府追賦急迫,有些裏甲戶首完成不了賦稅,就要挨杖,卻可以雇人挨打,這也真是奇事,打行的人掙的也是辛苦錢哪,但自從結交上了董翰林的兒子,打行青手們早就不幹代人挨打這種賤業了,而是專職打人——

吳龍手下有個武藝出眾的青手名叫汪大錘,怒道:“大哥,幹脆叫上弟兄們沖到青浦去,把陸家給拆了吧,讓青浦人見識一下我華亭打行的厲害。”

吳龍現在也是腰纏萬貫的財主了,不會像一般光棍喇唬那樣魯莽冒失,說道:“不要急,這時夜已深,明日我與董二公子商議一下,弟兄們的仇是一定要報的,不然的話我打行的人以後怎麽在松江立足。”

次日一早,吳龍便去董氏豪宅見董祖常,董祖常一聽勃然大怒,也不及告知其父董其昌,自去拜會松江知府黃國鼎,黃國鼎這時也接到了青浦縣令王善繼連夜送達的文書,正覺得事情棘手,這董祖常還叫嚷著要嚴懲青浦陸氏、要抓捕張原,這讓黃國鼎很不快,將案頭一張折好的有些殘破的松江紙遞給董祖常道:“世兄,趕緊將這個給董老師看,此事非同小可,是衙役方才從申明亭上揭下來的。”

董祖常見黃知府避而不談懲治陸氏卻給他一張破紙,心下也是惱怒,說道:“這紙頭等下就去給家父看,但陸韜與張原指使人打傷我董氏門客,還把人抓回去,府尊大人若不嚴懲,恐難服眾。”

黃國鼎淡淡道:“青浦王知縣已有文書到,那六個人已被關押進縣牢,一時不便釋放,世兄先把這篇貼文給董老師看,本府午後有暇會親自上門向老師說明。”

董祖常只好辭出,未達到目的很是惱火,展開那張破紙看了一眼,寫的什麽“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標題是《書畫難為心聲論》,董祖常憤憤道:“莫名其妙,給我父看這破紙爛文作甚,分明是搪塞,難道黃國鼎也怕那山陰張氏?”

若不是黃國鼎一再叮囑要把這貼文給董老師看,董祖常很可能隨手就丟了,這時只好耐著性子來到父親這邊府第,董祖源、董祖常、董祖和各有豪宅,未與父親董其昌住在一起,但相距都很近,屋舍千間,連街接坊,董祖源去年來還在長生橋畔大興土木建新宅——

董其昌一早在畫禪室練筆,這是他幾十年的習慣了,董其昌十七歲時參加松江府試,因為書法不佳未能取府試案首,從此發憤臨帖,從魏晉的鐘、王到唐朝的顏、柳,從五代楊凝式到宋代的米芾,臨帖甚勤,終成一代書法大家,如今年已六旬,每日依然要以大楷書寫千字文一百字,這日剛寫罷全篇,兒子董祖常來了,氣忿忿說黃知府不肯嚴懲青浦陸氏打人,卻鄭重其事要他送來一張破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