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〇章 亦師亦友亦情人

炎陽西斜,群山輝映,山麓小湖蒸騰起氤氳水氣,將梅林松竹掩映的“東佘山居”妝點得幽深縹緲恍如仙境。

張岱對陳繼儒的山中隱居生活是極羨慕了,友梅侶鶴也就罷了,竟然還有這麽美貌的女弟子,有這樣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何必去科舉做官呢,但陳眉公工詩文、善書畫,名揚海內,他又如何比得了,這樣一想不免又有些沮喪——

張原知道大兄的心思,說道:“大兄,我們勝過眉公之處在於青春年少啊,何須回頭看,且看遠方和天上。”朝紅日雲霞一指。

張岱笑道:“介子說得是,我們是才子風流正少年,來日方長,前程似錦,眉公想必也羨煞我兄弟二人呢。”

張原一行七人在南高峰歇息片刻,正待下山回陸氏莊園,卻見一個披發童子從來路跑了上來,喚道:“兩位張相公,請稍等——”

待那童子跑到近前,張原記性好,認出這童子就是西湖邊伴著女郎王冠求渡的那個侍僮,便告訴了大兄張岱一聲,張岱問那童子:“童子追來有何事,要為你家女郎傳遞書信嗎?”張岱也猜出那女郎不是大家閨秀,應該是青樓歌舫的女子——

這童子喘著氣道:“兩位相公,我家女郎請問——兩位相公——何時去南京?”

張岱問:“怎麽,又要搭船嗎?”

張岱只是隨口這麽一說,不料這童子很認真地點頭道:“正是,眉公囑托兩位相公一路關照一下我家女郎。”這童子十來歲的樣子,口齒伶俐。

張岱頗為驚訝,與張原對視一眼,示意張原回答,張原便道:“我們兄弟在松江還得待上十天半月,你家女郎等得住否?”

那童子道:“正好,我家女郎也正要向眉公多請教幾日呢——兩位相公,那就一言為定了,要離開時請來告知一聲哦。”施了一禮,便待原路返回。

張岱道:“等一下。”張岱問那童子道:“我來問你,你家女郎姓甚名誰,家在何方?”

童子笑嘻嘻道:“姓王,小人稱呼她微姑,家在南京長板橋邊——兩位相公還有什麽要問的?”

張岱笑道:“好了,你去吧。”看著那童子蹦蹦跳跳而去,側頭對張原道:“果真是曲中女郎——”

張原問:“怎麽說?”

張岱道:“我雖未去過南京,但聽周墨農說起過,長板橋就在秦淮河邊、朱雀橋畔,那裏是舊院樂戶聚居區,這女郎能自由遊歷,忽而西湖,忽而華亭,不是曲中女郎如何能得如此。”

張原“嗯”了一聲,沒說什麽,並沒有覺得那樣美麗的女郎竟是舊院小娘而可惜,也沒有因為那女郎是青樓女子而起輕視鄙夷之心,人生境遇不同,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以他兩世的閱歷,見多了衣冠楚楚的邪惡、義正辭嚴的偽善、卑微的真情和一片汙濁中閃現的光輝,早已學會透過身份表象來看人,在晚明,大多數士紳並不比妓女更高尚,柳如是與錢謙益相約沉湖殉國,錢謙益說水太冷,李香君怒斥阮大鋮,王月罵賊而死,所以,不要對任何人有成見——

張岱更不會覺得惋惜,喜道:“妙極,我們此去南京不寂寞了。”

舊院名姝,工詩善畫,多與吳越黨社名流交往,可以說是有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張岱很向往這種亦師友亦情人的男女交往境界,這在大家閨秀裏顯然是不可能的,若有,那是偷情,是有悖道德的,會身敗名裂,而與名妓交往,緋聞纏身,那是名士風流,正足為人稱道,晚明風氣就是這樣——

張原戲謔道:“古有二桃殺三士,現在彼姝同舟,我們兄弟三人要打破頭了。”

張岱大笑,說道:“美人愛誰,那是美人的自由,豈能強求,我輩不是那種大煞風景的愴夫俗客,不過燕客就難說了,介子你不是已經與燕客約好了要賭誰能得到舊院花魁李雪衣的青睞嗎,我料李雪衣比不上這個王微姑——”

張原道:“這也是玩笑話,誰耐煩一本正經去賭那個,董其昌正恨我入骨呢,我還優哉遊哉的豈不是不知死活,明日我們就要去華亭了,步步荊棘啊。”

張岱點頭道:“這些當然是要鬥垮了董其昌才談得上,鬥董是正事。”

一行人下到陸氏莊園,在莊園裏用了晚餐,步行回到十裏外的青浦縣城,張萼喜酒好客,與柳敬亭還有洪道泰、金伯宗幾個青浦生員也是在外飲酒歸來,在街頭相遇,張萼問起張岱、張原今日訪陳眉公之事,張岱道:“過幾日再與你細說,目下有件更要緊的事。”便將陳眉公仆人去董府的見聞說了。

洪道泰驚道:“這個不妙,那蔔世程是上海生員,應該是認得金瑯之他們的,董祖常定會抓金瑯之他們去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