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五章 佳麗地

六月初十辰時初刻,常州運河埠口,張原與馮夢龍依依惜別,馮夢龍另雇舟回長洲,張原諸人繼續前行,乘船先至丹陽,再轉句容河,六月十五日午後,船到南京城外東水關,過了東水關便是十裏秦淮——

浪船順流而下,兩岸屋舍漸密,女郎王微儼然美女導遊,頭戴寬沿竹笠,不畏午後炎陽,立在船頭指點兩岸風景,說道:“——金陵古稱佳麗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宗室王孫,烏衣子弟,艷冶之事甚多,三位相公求學之暇,當好好領略這六朝古都,千年韻事……”

張原站在這女郎身邊,依其指點,與四百年後的記憶相印證,仿佛舊夢依稀,痕跡難尋,又想:“三十年後,這一片歡場將化為茂草,妙舞輕歌,不可得聞,名花瑤草,不可得見,樓館劫灰,美人塵土,實在讓人沉痛,為了讓這些美好存留,我將全力以赴——”

女郎王微善能察言觀色,見張原聽她介紹這秦淮風景、才士佳人、風流韻事,聽得很認真,眼裏卻流露悲憫之意,不禁甚覺奇怪,問:“介子相公,為何現佛子相?”

張原朗聲一笑,回到人間,說道:“聽你娓娓說這些,不覺沉迷,願我白發垂垂時,再遊秦淮,風景依舊。”

王微唇邊勾笑,眼波流轉:“到那時,介子相公想必已封侯拜相、嬌妻美妾、子孫滿堂,而小女子卻是不知流落到了哪裏,或許已是荒墳一丘,介子相公偶然憶起當年初至金陵之日,可會——存留一絲念想?”說這話時,起先是言笑晏晏,說到後來,突然就傷起心來,竟至淚下——

這下子張原倒不知怎麽安慰了,想了想,依舊無言。

女郎王微卻又破涕為笑,說道:“介子相公沒有虛言敷衍我,不說話,這很好,有回味。”

張原聽到身後的竊笑聲,回頭看時,見三兄張萼立在艙門陰影裏沖他擠眉弄眼,還招手叫他過去,穆真真也站在一邊,白齒輕咬嘴唇,看著他,臉現羞色——

張原不知三兄擠眉弄眼做什麽,便走下船頭,正要開口詢問,張萼沖他擺擺手,卻朝依舊立在船頭的王微指了指,示意張原轉頭看,臉上神情極是促狹猥瑣。

張原被弄得團團轉,看了一眼王微沒發現任何異常,實在不明白三兄搗什麽鬼?

張萼附耳道:“方才有片樹蔭遮住了,待斜陽照過來就好了,快看,快看!”

張原擡眼再看時,浪船往西流駛,午後斜陽正照過來,女郎王微在陽光照映下甚是美麗,且慢,還有,原來如此——

張原算是明白三兄張萼這副詭秘兮兮的樣子要他看王微是什麽意思了,盛夏酷暑,女郎王微一襲布袍輕透,他立在艙門暗處可以看到王微布袍下腰臀和雙腿的朦朧輪廓,若不是內裏還有小襯裙那就看得更清楚了,這樣看人家女郎雖然有些猥瑣,但說實話,真的很誘人,影影綽綽的腰臀曲線完全可以譜成跌宕流暢的樂曲——

女郎王微見張氏兄弟交頭接耳、目光閃爍的樣子,她這聰明人稍一觀察就明白怎麽回事了,頓時俏臉飛霞,皺了皺鼻子,走下幾步到篷檐下,說道:“兩位相公,非禮莫視。”心裏卻是暗笑:“這個張介子,平時看似老成穩重,這時卻也顯少年好色本性,與張燕客也差不多。”

張萼笑嘻嘻道:“不知王微姑之美者,無目者也——我又不是瞎子,你站在那裏,我看到了若裝道學轉頭不看,心裏天人交戰肯定難受,所以幹脆盡情地看,這還得怨你自己,是你誘惑我們兄弟。”

王微道:“燕客相公倒是振振有詞,這是美色禍水論嗎?”

張岱端著個茶盞過來了,問道:“說些什麽,什麽美色禍水?”

張萼笑道:“大兄錯過了好風景,可惜可惜。”

張岱不明所以,還以為真的錯過了岸邊的好風景,趕緊從篷窗探頭向船後看,叠聲問:“在哪裏,在哪裏?”

張萼笑得打跌。

王微岔開話題道:“前面便是武定橋,小女子就在那裏上岸,這一路來多謝三位相公照看,小女子感激不盡。”說著,盈盈向三人福了福。

張原、張岱、張萼都作揖還禮,張岱道:“眉公托付的,豈敢怠慢,修微姑娘聰慧多才,這一路來,我等也是受惠不少,如沐春風一般。”

張岱這是實話,有王微同行,這長途水路頗不寂寞,王微對自己與張氏兄弟三人關系分寸把握得很妙,不即不離,造成一種很奇怪的似友情又非友情的關系,張氏兄弟覺得與她相處很是愉快,小有曖昧,卻不至於猥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