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四壁荷花三面柳

六月初六拙政園雅集,馮夢龍與其兄馮夢桂都來參加了,馮夢龍是春風得意,侯慧卿昨天夜裏就已到了他宅中,那流芳館的鴇母王六媽嚇得不輕,她聽說侯慧卿懸梁自盡時急急趕去,見侯慧卿摔到地上,梁上垂著斷帛,侯慧卿頸間一道紅痕,起先都沒鼻息了,是馮夢龍趕到,又是接唇渡氣、又是搓胸搖臂,才救回一條命,隨後請來的醫生對侯慧卿進行診治,醫生說懸梁時勒壞了頸骨,怕是以後要癱瘓了,馮夢龍不離不棄,依舊願為侯慧卿贖身,接回宅中調養,那王六媽畢竟是婦道人家,慌得沒主意了,見馮夢龍還肯出八百兩贖身銀,當即寫了婚書,簽字畫押交給馮夢龍,收拾了一些侯慧卿日常用具,當夜將侯慧卿送到馮夢龍宅中——

在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張萼見到馮夢龍,低聲笑問:“子猶兄,昨夜樂否?”

馮夢龍嘿然道:“多謝賢昆仲妙計相助,銘感五內。”

昨日馮夢龍起先還真以為侯慧卿懸梁傷到了頸骨,沒想到將侯慧卿擡回宅中,侯慧卿就自己下轎了,拜倒在地,感馮郎恩義,流下歡喜的眼淚,往日她與馮夢龍一起譜山歌、唱吳曲,為湯顯祖《牡丹亭》題記裏寫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感動,而今日,馮夢龍在誤以為她真的傷了頸椎的情況下依然要把她接回來調養,魚玄機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侯慧卿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夜裏對馮夢龍的溫柔那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宗翼善對張原道:“介子兄,那徽商平白折了一千六百兩銀子,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張原道:“有四百兩是在王六媽那裏,王六媽若貪財不怕惹麻煩,那就留下銀子,若害怕,那就送還,這是王六媽的事,我們犯不著多管,至於另外那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與其還給那徽商,不如用來行善,那算是我們拾到的錢財,捐給長洲養濟院,那徽商抓不到我們任何把柄,而且現在流芳館之事已傳揚開,徽商仗著錢多拆散有情人,差點逼死人命,蘇州市井百姓對這種人是切齒痛恨,我料那祝朝奉只有吃這啞巴虧,哪還敢在蘇州拋頭露面——”

張岱道:“倒是便宜了長洲養濟院的官吏,少不了要貪墨克扣。”

——洪武五年,朱元璋詔令全國各郡縣設立養濟院,收養孤貧殘疾無依者,蘇州府有兩處養濟院,一處在吳縣,另一處便在長洲鼓樓西北,昨日傍晚,張原兄弟三人由範文若陪同,將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捐贈給了長洲養濟院,管理養濟院的小吏又驚又喜,小吏不認得這三個年少秀才,但陪同這三人來的範文若範孝廉他是認得的,是本縣頭面人物,進士都去當官了,在地方上自然以舉人為大,範文若叮囑這小吏購置賑濟米和布分發給貧苦民眾,要賬目清楚,年底他會陪同這三位捐贈者前來復核,小吏自是唯唯稱是——

張原微笑道:“貪汙克扣是少不了的,這筆捐贈銀只要有一半落到貧苦民眾頭上那就不錯,這裏是蘇州,不是我紹興陽和義倉。”

……

因為準備倉促,參加今日拙政園雅集的只有六十多人,其中嘉定縣、昆山縣的三十三名生員和童生十日前參加過上海的豫園集會,因為知道張原將取道蘇州去南京,這三十三人便早幾日趕到蘇州府城等著,範文若傳出六月初六在拙政園舉行雅集,這些生員和童生就都來了,上回在豫園聽張原論八股,回味數日,受益匪淺,但張原這日卻沒有升座開講,只周旋諸生間,交際酬酢——

來參加雅集的大多是慕張原小三元名聲的生員和童生,有舉人功名的除了範文若之外僅有一人,姓文名震孟,字文起,是吳門大畫家文征明的曾孫,範文若向張原引薦這文震孟時,張原喜道:“文孝廉,久仰,久仰——”

文震孟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目光射人,頗為傲氣,不喜客套語,見張原出言就俗,便語含揶揄道:“張公子久仰文某什麽?”

張原含笑道:“文孝廉家學淵源,酷愛《楚辭》、專治《春秋》,書法宗東晉二王、畫技追元末四家,為人更是剛正高潔,在下仰慕文孝廉久矣。”

文震孟頗為詫異,他今日來拙政園只是一時興起,想看看這個倒董的張介子是何等人物,範文若事先也不知道他要來,原以為張原的久仰只是隨口敷衍的客套話,不料張原還真知道他,他在長洲雖然有點名氣,但連續六次會試落第,少年才子名聲也漸漸的泯然眾人了,這時聽張原盛贊他,乃苦笑自嘲道:“張公子對在下了如指掌啊,只是還有一事沒說,在下七次赴京會試,七次落第,這事也算出名,蘇州兒歌唱道‘文文起,七落第,赴京趕考急,歸來袖遮面。’唱的就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