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三章 一劍西來千崖拱列

天公真是不作美,八月初八這日,白天還是晴朗的,到傍晚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不過對考生們來說,雖然下雨會造成諸多不便,但這雨又不是專對他一個人下的,大家都不方便,也就無所謂了,要的是一個公平環境,只要公平,即便再惡劣點也似乎都能忍受——

張原卻沒那麽公平,初八這日他也不得清凈,買通閱卷官關節的謠言還在影響著他,不斷有翰社社員來詢問“一朝平步上青天”的真偽,雖然張原早有防備,寫了一張紙帖在船頭解釋,但還是有人要當面問清楚,張原讓師兄王炳麟到張岱船上去,免得師兄受影響,他自己呢,嗯,就把這一切當作磨練吧,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嘛——

傍晚時終於再無人來打擾,這河灣泊著的數十條船在暮色細雨中靜靜如睡,也許船上的考生真是睡了,養精蓄銳啊,張原檢查了一遍考籃、文具、爐子、瓦缽、食物、木炭、油布,檢查沒有錯漏,便和衣臥下,閉目養神,船上的穆真真等人走路都是躡手躡腳,那船外的天色黑得很快,雨點仿佛是墨水,不停地落,將這天地山川浸染得濃黑深沉——

二鼓後,張原坐起身,一直候在艙室外的穆真真聽到動靜,立即進來點亮燈,問:“少爺,休息得好嗎?”

張原道:“很好——真真,去備水,我要沐浴。”

泡了一個熱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餡匾食,這是真真做的,最合張原口味,張原吃匾食時穆真真幫他梳理頭發,張原道:“隨便挽個髻吧,等下搜檢時又要解散頭發。”

穆真真不肯隨便,還是給張原發髻紮得緊緊的,很有精神。

鄰船的張岱在叫:“介子,過來一起吃閣老餅——”

張原推開篷窗應道:“大兄,我吃過了,你們自吃。”雨飄進來了,趕緊關窗。

子時初刻,細雨濛濛,張原、張岱、祁彪佳、王炳麟、周墨農、黃尊素、倪元璐來到杭州貢院東門外,紹興府八縣,毎縣都有一塊長牌燈,燈罩上寫著考生的名字,因為下雨,燈罩上的名字都有些糊了,可防小雨的高腳燈籠高高低低舉在人頭之上,人潮之上有燈海,嘈雜囂張、熒熒閃閃——

且喜現在只有一絲雨沫,張原把手裏的傘收起交給穆真真,從來福手裏接過考籃和捆在一起的爐缽等器物自己背著,那祁彪佳十四歲,背著這些東西就比較吃力,但這時也沒人可以幫他,自顧不暇,只有靠自己——

趕考的、送考的,一個勁的擠,似乎搶先就能高中一般,好好排隊本可以更快捷地順次入場,時間也還充裕,可就是要擠,那些送考的也不退開,亂糟糟一團,張原、張岱、周墨農護著祁彪佳,免得他讓人擠散,四個人一起擠到東門外本縣長牌燈下,見本縣儒學朱訓導正在燈牌下招呼山陰的考生聚齊,孫教諭想必被抽調到內簾分到各房準備閱卷了——

大約等了一刻時,監門官打開東門,充任提調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親自點名,紹興府八縣的學官站在幾盞明亮的燈籠下一一辨認本縣考生,點名、確認無誤,便進門接受搜檢,負責搜檢的是杭州的營兵,一輩子只有一次當這差使的機會,格外認真負責,解衣、散發、脫襪一樣不少,考籃的筆、墨、硯,食盒裏的食物一一檢看,那油布也展開對著燈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跡——

張原現在已不象縣試、道試時被搜檢時感到屈辱而憤憤然了,這一道道的考試的雄關必須跨越,苦我心志、勞我筋骨,乃是為了那天降大任,只有這樣自我寬解,再說了,不搜檢也不行,舉人功名的誘惑太大,人的欲望膨脹起來連聖賢教導、禮義廉恥都約束不了,好比一個大學畢業生參加公務員考試,一旦過了關就能當局長甚至縣長,那還不紅了眼無所不用其極,不嚴加搜檢行嗎,就在張原前面,一個山陰的考生被營兵從硯台下搜出一疊寫著蠅頭小字金箔紙,被叉出去戴枷站在龍門前示眾,張原記得前年府試時有個老儒生也用這種方法作弊,被當場抓獲,看來他們紹興人流行這種作弊法——

張原帶的兩支蠟燭被沒收了,軍士說號舍會發放蠟燭,不許考生私自帶進去,張原結好發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籃和爐缽食盒,領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裏的號舍牌,是“龍”字號舍第六號房,杭州貢院規模宏大,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個字號的號舍有十間房,最多可容納一萬名考生同時應考——

張岱已經先進去了,祁彪佳跟在張原身後,也搜檢過了,張原問他:“虎子,你是哪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