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〇章 闖東宮

張原向亓詩教說起他在山陰建的義倉,亓詩教在表示敬佩之余問道:“張修撰可知為何江南民間救災易而江北難?”

張原當然知道是什麽緣故,但這時要虛心,誠懇道:“請亓大人指教。”

亓詩教道:“指教不敢,然下官留心江北災患多年,尤其是對山東,可謂了如指掌,江南富庶,緣於朝廷的恩渥,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江南一直是朝廷財源重地,近年來很多江南士紳抱怨江南賦稅重,卻不提及朝廷對江南的諸多愛護,均田均糧的賦稅改革一直沒有停止過,就是為了減輕官田重租,此其一;不允許在江南建立王府,極大減輕了當地民眾的負擔,此其二;朝廷對江南水患治理最為重視,此其三;再有,天高皇帝遠,江南甚少受到黨爭、政令的幹擾,因此商業方能蓬勃而起,所以江南富戶極多,賑災救助也容易得多——”

亓詩教還是很有見地的,張原點頭道:“亓大人所言極是。”

亓詩教見張原認同他的觀點,頗感愉快,又道:“反觀山東,朝廷給予江南的便利一概沒有,先後有齊王、魯王、衡王在山東藩封建府,占地都是萬頃,這些藩王親族及奴仆侵占民田、開設商鋪,與民爭利,橫行霸道,單此一項就足以勞困山東百姓,而山東經商之風也遠沒有江浙沿海盛行,只有大地主,卻無大商賈,一旦災荒,饑民遍地,地主自身損失極重,所以說靠富戶發慈悲、靠民間救濟渡過災荒幾無可能。”

張原點頭道:“治標還得治本,山東東臨大海,南接江淮,西通河洛,北拱京畿,山東不安則京師震動,去年饑民襲擊臨清等地,若朝廷賑災不力,或恐今後還有大的民變。”

“張修撰明見。”亓詩教一拍大腿,張原這話說到了他心坎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斟上,說道:“我齊人好俠使氣,不甘餓死牗下,賑災不力,民變必生,張修撰以為該如此應對?”

張原道:“在下職微言輕,只是一個設想,請亓給事、王郎中兩位大人參詳——”

王大智、亓詩教一齊拱手道:“張修撰請講。”

張原道:“愚以為對山東六郡錢糧賦稅應根據受災輕重分別采取停征、改折、抵平、留人四種方法,對割據城寨、大肆劫殺富戶的暴民應剿,對小股流竄打劫謀生的災民應撫,先把局勢穩定下來,然後招募災民興修水利,以工代賑,抗旱救災,這樣可讓饑民有口飯吃,當然,若興修水利的錢糧全靠皇帝撥內庫和地方官府籌錢顯然不行,必須要有當地士紳參與,官民結合,才能把救災備荒進行下去,救荒無善政,空口說著容易,一旦涉及藩王利益,具體施行時的困難會大得多。”

亓詩教點頭道:“張修撰何妨就此寫一篇奏疏上呈皇帝,這也是張修撰萬言廷策的後續實論。”

張原擺手道:“在下的廷策頗受非議,此時再上救災備荒疏不大妥當,還是亓大人上疏為好。”

王大智與亓詩教對視一眼,氣氛微冷,不管方才談得如何相投,現在,隔閡顯現了,張原是親東林的,與浙黨首領姚宗文又有新的沖突,姚宗文、劉廷元諸人彈劾張原的奏章應該已經擬好了,明日就會送呈內閣——

亓詩教沉吟片刻,終於開口道:“張修撰,下官還有一事要請教,張修撰對萬歷以來的朝堂黨爭有何高見?”

王大智沒想到亓詩教會這麽直接問張原關於黨爭之事,不禁坐直身子,注目張原,靜聽張原如何作答,卻見張原離席向亓詩教長揖,說道:“亓大人能坦誠相問讓在下甚是敬佩,這世間很多糾紛、矛盾、仇隙皆是因為不能坦誠交流所致——”

亓詩教趕忙起身道:“張修撰何必多禮,請坐,請坐,坐下說話。”

張原坐下,看著滿桌的菜肴,說道:“在下以為,黨爭誤國。”

王大智與亓詩教面面相覷。

王大智道:“然而很多事不爭又怎麽行,政見有異,必須得爭。”

張原道:“當年國本之爭還算是有爭論的目標,然而時至今日,黨爭往往不論是非,只逞意氣,非我一黨,必除之而後快,這是在下雅不願看到的。”

亓詩教徐徐道:“京察之典,六年一舉,君子疾邪,小人報怨,皆於此時——張修撰可知此語出於何人?”

張原道:“這是東林趙君所言吧,在下絕難苟同。”

亓詩教聽張原沒有任何猶豫就這般表態,心中一喜,面上不動聲色,又問:“然則黨爭已起,互相攻訐難免,張修撰又有何策能消弭?”

張原道:“在下以為,在朝為官就應以國家大事為重,政見有異,不必非得爭個高下,可求同存異,官員要有此胸懷,方是國家百姓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