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七章 慈母心

八月初一清晨,一條烏篷船從山陰城西水門悄然駛至八士橋邊,就那樣靜靜地浮停在廟河水面上,卻久久未見有人舍舟登岸。

朝陽尚未升起,晨風帶著清涼,投醪河繞過府學宮在此與廟河交匯,秋水明凈,水面飄漾著薄薄青霧,迷離如暮色,岸邊那幾株紅葉烏桕好似一簇簇火焰在寂靜燃燒,行人從橋上過,笑語漸喧,河岸兩邊的商鋪也逐次開門營業,山陰城的一天開始了。

王炳麟從烏篷船艙中彎腰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挑禮盒的仆人,船頭艄公鋪上踏板,讓主仆二人上岸,王炳麟走上橋頭,回望烏篷船,輕輕一嘆,掉頭往府學宮那邊行去。

遠遠的那兩根朱漆大旗杆高高挺立著,兩面旗幟迎風招展,一面旗上繡著“裏仁之美”四個大字,另一面繡著“五元及第”四字,旗下就是東張狀元牌坊,去年張原喜中浙江鄉試解元時縣上曾出資在張原家門前建了一座木制解元牌坊,今年張原又狀元及第,這更是山陰城三十年未有的大喜事,由府、縣兩級衙門撥銀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精雕細琢,極為精美氣派——

此時的狀元牌坊下人頭攢動,因為今日狀元夫人商氏將攜子赴京與張狀元團聚,除了送行的親友和鄉鄰,還有從數百裏外趕來的翰社社員,都有禮物和書信送上,兩座牌坊之間都是送行的人,王炳麟簡直擠不進去,還是陪著張瑞陽應酬的周墨農看到王炳麟,讓兩個仆人擠過來接王炳麟過去,張瑞陽向王炳麟拱手寒暄,問起王思任近況,王炳麟道:“過幾日小侄將送家慈和妹子去袁州與家嚴相聚。”

張瑞陽忙道:“是哪一日,請先告知一聲,我也備一份薄禮相送,張原能有今日,全仗謔庵先生當年的悉心教導。”心道:“謔庵先生幼女至今未嫁,論起來真是原兒了耽誤了人家,現在謔庵先生要把妻女接到袁州去,想必是要在袁州覓一佳婿。”

王炳麟笑道:“家嚴早說過,介子狀元及第主要是他自己的天資和努力,家嚴不敢居功,即如小侄,難道家嚴還不肯教我,卻是名落孫山而歸。”

周墨農道:“我亦是名落孫山而歸,我又怨誰。”

張萼擠過來大聲道:“兩位舉人老爺在這裏炫耀是吧,欺負我等白丁。”

周墨農也善謔,假作大吃一驚道:“東張西張兩狀元,我輩敢在這裏炫耀,那真是班門弄斧,讓人笑掉大牙。”

眾人皆笑。

張瑞陽未曾料到澹然母子進京也會有這麽多賀客,就連紹興知府和山陰、會稽兩縣的知縣也派人送了禮物來,張瑞陽準備不足,沒有在門前搭棚子待客,而宅子廳堂根本容不下這麽多客人,他只有站在門前牌坊下與眾客寒暄應酬,便有那老鄉紳道:“泉翁,貴宅現在看來是狹小局促了一些,與狀元牌坊不相配,令郎如今官居六品詞林官,假以時日,入閣拜相也非難事,這府第早該擴建了。”

張原上回的家書還提及莫收靠身之奴、莫擴建宅第、莫出入公門,張瑞陽心道:“這真是兒子教訓老子,不過呢,兒子這麽有出息,說得也在理,老子是得聽兒子的。”笑呵呵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張原做官是張原的事,我張瑞陽還只是一老童生,豈敢僭越,如今我這媳、孫也要去京中,以後我老夫婦二人冷冷清清,要那麽大的宅第做甚。”

王炳麟道:“世伯,小侄想看看小鴻漸,還一直沒看過呢,此番一別,下次再見就要三年後了。”

張瑞陽道:“好,好。”轉頭看到外孫履純,便道:“履純,領王世叔進去,王世叔要看看鴻漸。”

履純今年九歲,很有禮貌地過來請王炳麟隨他進到前廳,宗翼善正在指使仆人和腳夫將行李器物搬到投醪河邊的四明瓦白篷船上,商周德也在,見王炳麟進來,相互作揖問好,履純自進內院去見舅母商澹然,說會稽的王世叔要看看小鴻漸,商澹然便知是王思任之子王炳麟,就讓乳娘周媽抱著繈褓中的鴻漸出來給王炳麟看,雲錦、兔亭,還有履純、履潔兩兄弟也跟著出來了。

四個月大的小鴻漸剛睡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也不怕生人,吮著大拇指,悠然自得,邊上護駕的履潔道:“不許吮手指頭,舅母說了的,不許吮。”把鴻漸的小手從嘴邊拿開,這小嬰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嚇得七歲的履潔趕緊放手,小嬰兒就只哭一聲,依舊“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吮他的拇指——

王炳麟笑道:“好極,哭聲宏亮,精神健旺。”摸了摸鴻漸的小臉蛋,對宗翼善道:“這鼻子、嘴巴很象介子,額頭和眉毛不象,這眉毛比介子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