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二章 小貞

朝鮮處士金世遺給張原搭脈時臉上神情迷茫而空洞,這是瞽者慣有的神態,但在此時,好似張原得了什麽疑難雜症讓他很費神一般,廳上眾人默不作聲,都在看著這位在朝鮮國赫赫有名的金處士,王宗嶽和穆敬巖更是盯著金處士及其身後少女的細微舉動,若有異動,立即出手擒拿——

半晌,金處士放開張原的左腕,兩手象執簫一般執著他的竹杖,開口道:“不知能否與張天使單獨交談一會,或者由草民陪著天使到館園賞看木槿花,大同館的木槿花乃是平壤八景之一,草民早已嗅到那芬芳了。”

張原道:“甚好,處士雅人也。”就去挽了金處士的手,往後園緩緩行去。

穆敬巖、甄紫丹、王宗嶽等人無奈,只好隔著數丈距離跟著,那個美貌的朝鮮少女獨自走到一排木槿花畔,站在那裏悄然不動。

大同館的後園約有十畝,栽種木槿不下萬株,四月末五月初天氣,木槿花綻放得少,大多數還只含苞,翠葉白苞,清新悅目——

金處士耳根聳了聳,似在聽其他人的腳步聲,然後開口道:“天使貴體甚康健,托病為何?”

張原微笑道:“金處士,有話請直言吧,不必試探,若言語不投,各行各路而已。”

金處士沉默片刻,低聲道:“草民想請求天使對昨夜那位自刺的舞女施以援手——”

張原眉鋒一挑,問:“那舞女還有救?”

金處士道:“未刺中心房,還能施救,當然,非高明醫者不能。”

張原道:“聽聞金處士精擅針灸之術,想必能救那舞女,處士何不徑去見柳大將?”

金處士道:“草民身份不尷不尬,那柳東溟疑心極重,豈肯把那舞女交給我診治。”

張原淡淡道:“處士若把那舞女救了,柳大將定要審問她,也是讓她受苦,還牽連更廣。”

金世遺目不能見,但從張原的說話措詞和語氣就能感知張原的謹慎和老辣,這大明朝的新科狀元雖然年僅二十,可不好糊弄啊,低聲道:“去年上國遼東李巡撫曾送咨文到敝邦,要求光海君嚴令軍民不得與建州進行鐵器、火藥貿易,但光海君陽奉陰違,依舊把平安道所產的大量鐵礦石賣給建州女真,甚至派了鍛鐵工匠去建州,這是有據可查的,還有,傳言年初光海君與奴爾哈赤曾有書信往來,這個暫無實證。”

奴爾哈赤於萬歷四十六年起兵侵略大明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起先也肯定有各種布置,從皇太極到北京秘密活動就可見一斑,奴爾哈赤當然知道光海君與大明朝廷的個人私怨,奴爾哈赤肯定會利用這一點派人遊說光海君,朝鮮素來親明,奴爾哈赤不敢妄想與朝鮮聯兵侵略大明,因為光海君也不敢犯此大不韙,但如果能讓朝鮮在建州與大明的戰爭中保持中立,那就是奴爾哈赤的成功,張原知道光海君刻妄圖擺脫大明對朝鮮控制,與奴爾哈赤有書信往來是很有可能的——

張原心道:“豈能容朝鮮給奴爾哈赤輸送鐵礦和鐵匠,若能抓獲建奴信使我才好施展手段。”問:“處士隱居山中,臨溪濯足,烹雞下酒,極是逍遙,為何糾纏到朝政之爭?”

盲眼凹陷的金世遺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在下今日把性命交到天使手上了,實不相瞞,在下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原名金樂直,唉,連我自己都忘了這個名字了。”

仁穆大妃就是朝鮮先代國王宣祖的王後,三年前,光海君先是以仁穆大妃之父金悌男謀反為由殺死了金悌男並將仁穆大妃之子永昌大君流放到江華島,而後又命妻兄柳東溟暗中殺死了年僅八歲的永昌大君,並把自己的生母金恭嬪追封為恭聖王後,而將仁穆大妃幽囚於慶雲宮——

只聽金世遺又道:“光海君弑兄殺弟、幽囚母後,人倫喪盡,上國天使忍見此暴行乎!”

張原道:“這是貴國的內政,對於金處士,我亦愛莫能助。”

金世遺道:“草民只想求天使暫勿前往王京冊封世子,拖延幾日,草民料得建州信使也會在這幾日來王京,到時設法擒拿,這就有實證了,而此事若無天使主持,我等草民就算抓到了建州信使又能如何。”

館園雖大,這時也已走到盡頭,大同江水的奔流聲更清晰了——

張原停下腳步,沉思半晌,說道:“我也正打算在平壤休養數日,至於那舞女,怎麽說?”

金世遺道:“舞女名具喜善,原是景陽宮服侍仁穆大妃宮人,草民並不知她流落到禮曹女樂中,這次驚了天使並非草民授意,弱女子能有此忠義,實為可貴,天使若能施以援手,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