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第2/3頁)

一連串的處死、流放、貶謫已把群臣搞得暈頭漲腦,唯有許敬宗神采飛揚高聲稱頌:“陛下聖明神睿,誅奸逆、黜邪類、明三光,更兼皇後母儀賢德無以復加。二聖臨朝共掌朝綱,大唐社稷昌盛、威服萬邦。臣懇請陛下封禪泰嶽,告成於天地,以耀聖德!”這番話鏗鏘有力、慷慨激昂,全不似從一皓須老叟口中說出——他確實老了,卻沒老到不能做事、不能耍陰謀的地步!韜光養晦、以退為進,如今反對他的人都已倒台,皇帝對皇後親信的猜忌他也順利躲開,而得志便猖狂的李貓更是替他承受了一切罵名。長孫無忌、褚遂良、杜正倫、李義府、許圉師、上官儀,一個個都完了,放眼朝廷內外再也沒人能撼動他許某人的權勢地位。官居少師、同東西台三品、兼修國史,受皇帝皇後兩相倚重,他才是永徽以來官場擂台的最後贏家!

而在他身邊,太尉李微合雙目、端然穩坐,如一尊泥胎偶像,似乎對面前發生的一切都毫不掛心。皇帝想換皇後便由他換,皇帝要讓皇後臨朝便由她臨。反正李唐的江山社稷沒變,而他李大胡子已是位極人臣、貴無可及,何必自找麻煩呢?

皇帝如此,皇後如此,宰相亦如此,群臣的騷動漸漸平息,或者可說是心照不宣了。沉默片刻,繼而響起嘹亮的附和聲:“懇請陛下封禪太嶽,以耀聖德……”如今已不是士族當政的時代了,皇權至高無上,國事也就成了皇帝的家事。既然“幹涉家事”便是上官儀那等血淋淋的下場,那我們何必摻和呢?只要跟著贊同、跟著附和、跟著粉飾太平就好了!

李治依舊木然坐在那裏,望著群臣不自然的表情、聽著大家口不對心的贊美,突然感覺自己似乎丟了什麽東西——扳倒舅父無忌之後奪回的某種東西,如今又重新喪失了。那究竟是什麽呢?

他扭頭望了媚娘一眼,發出一聲細若遊絲的惆悵嘆息——為了她,我把臣子犧牲了、師傅犧牲了、朋友犧牲了、手足犧牲了,甚至放棄了親生兒子、放棄了皇帝的尊嚴!

可李治有別的選擇嗎?自從染上這該死的風疾,他就注定不可能做一個乾綱獨斷的皇帝了。他想振奮、想拼搏,但病魔總會猛然攫住他,讓他氣餒;接連不斷的打擊越發使他精神萎靡,處理政務已勞心費力,更不消說洞悉臣子們各自的心腸了。在這種力不從心的情況下誰能替他分憂?

宰相大臣?別開玩笑了,長孫無忌是個教訓,李義府又是另一種教訓。世事變了,官場也變了,如果說貴族當政出於自身利益對家國社稷還有一些責任感,那麽現在的官一絲羈絆都沒了。權臣在位威脅皇權不放心,貪官在位猖獗斂財不省心,最終禍害的都是這個國家,動搖的是他李家的統治。面對巨大的權力和財富,誰能不動心?即便老成謀國如許圉師,仍有舐犢之私、結黨之嫌;親近信任如董思恭,能謀私的時候還是要謀私;易於掌控如上官儀,又屬文人心性、行事草率,不曉得波譎雲詭的政壇水有多深。哪個臣子可以真心信賴?

大臣不行,兒子又如何呢?且不說李弘年紀尚小,這孩子病怏怏的身子就暫時挑不起重擔。即便李弘能逐漸擔負家國重任,獲得臣民擁戴,他就能放心了?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皇權是唯一的,一國二主鮮有不亂!昔日他父親是如何將他祖父逼為太上皇的?他兄長又是如何籌劃謀害他父親的?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此亦不可不防!

那除了媚娘,他還有別的選擇麽?即便他們之間已有不少矛盾,但畢竟曾是一對如膠似漆的恩愛夫妻,更曾是一對珠聯璧合的戰友,共同擊倒了長孫無忌,媚娘是唯一可以幫他的人,是最不該也最不能猜忌之人。當廢後密謀暴露,媚娘哭訴抱怨的那一刻,固然他表現得有些怯懦,被媚娘的氣勢震懾住了、被愛意觸動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廢後的魯莽——不能放棄媚娘,不能自斷後路!何況他們還有太子李弘以及沛王賢、周王顯、殷王旭輪,他已舍棄李忠、李素節,如果廢了媚娘又該如何面對這四個兒子?要是所有子嗣都對他這個當爹的不滿,將來如何收場?他還有沒有晚節?還能不能善終?大唐皇室父子仇讎的悲劇何時才能休止?

婚姻就是一場妥協,皇帝同樣無奈。為彌補自己一時沖動犯下的錯誤,他只有拋出棄子,只有努力滿足媚娘的虛榮和要求,讓她公然坐在朝堂上,以破解帝後不和的“流言蜚語”。即便媚娘幹政攬權,終究跳不出他妻子的這個身份。對李治而言,這固然不是好的選擇,但至少是一個最不壞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