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

順性命之理論

嘗謂性不虛懸,麗乎吾身而有宰;命非外鑠,原乎太極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則;聖賢之學,惟危惕以惟微。蓋自乾坤奠定以來,立天之道曰陰與陽,靜專動直之妙,皆性命所彌綸;立地之道曰柔與剛,靜翕動辟之機,悉性命所默運。是故其在人也。氤氳化醇,必無以解乎造物之吹噓。真與精相凝,而性即寓於肢體之中。含生負氣,必有以得乎乾道之變化,理與氣相麗,而命實宰乎賦畀之始。以身之所具言,則有視聽言動,即有肅又哲謀。其必以肅又哲謀為範者,性也;其所以主宰乎五事者,命也。以身之所接言,則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為則者,性也;其所以綱維乎五倫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於順焉而已矣。

請申論之,性,渾淪而難名,按之曰理。則仁、義、禮、智、德之賴乎擴充者,在吾心已有條不紊也。命於穆而不已,求之於理,則元、亨、利、貞、誠之貫乎通復者,在吾心且時出不窮也。有條不紊,則踐形無虧,可以盡已性,即可以盡人物之性。此順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時出不窮,則泛應曲當,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萬物之命。此順乎理者之還其本然也。彼夫持矯揉之說者,譬杞柳以為桮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賊仁義,是理以逆施而不順矣。高虛無之見者,若浮萍遇於江湖,空談性命,不復求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順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撓,惺惺常存,斯隨時見其順焉。守之以一,以不貳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懼,斯終身無不順焉。此聖人盡性立命之極,亦即中人復性知命之功也夫!

朱心垣先生五十六壽序

於余為兄弟行,結交最少,久而彌摯者,屈指無幾人也,則有若朱嘯山富春。於余為父執,又早器余,余愛慕而不敢侮者,亦無幾人也,則有若姻伯心垣先生。嘯山為先生冢嗣,其交余也,先生實令之也。先是先生與家嚴君同學,互相掖重,兩家世好既篤,重之以婚姻,故余知先生特詳。前歲丙申,先生年五十,嘯山謀稱觴,乞余以言侑爵。先生曰:“是何為者?傳曰‘恒言不稱老’。今吾方托堂上之蔭,將不以禮處我乎?抑以諛詞誣我乎?且古者下壽六十,今吾猶未也。”固請不獲。又數年,嘯山舉於鄉,偕余北上,從容謂曰:“吾父所以固辭頌禱者,善則歸親,義不得專也。今吾欲丐子文,為寒門作家慶圖,使吾父上有以承祖父母歡,下有以自娛,而即以為吾父壽,可乎?”余曰:“可。昔董召南隱居孝義,昌黎韓子為詩紀其事,姚氏三瑞堂世以孝稱,東坡亦作詩美之。今君欲以娛重闈者娛其親,是孝子等而上之之義也。賢哉!吾不能以詩壽先生,請陳君家天倫之樂,以娛先生之志。

“今夫科名宦達,豈以寵身,亦借為顯揚之資也。先生以第一人補弟子員,再躓場屋,遂棄舉業,其天懷恬淡,視青紫不值一映耳。乃其督課子侄,則銳意進取,惟恐後時。討論史事,旁及制藝書學,皆得窾卻而勖以法度。在先生,豈徒欲弋取時榮哉?不過欲博膝下之歡,使老人聞之曰:‘阿孫才,今試已列前茅矣;阿孫能,可以與賢書選矣。’因而鼓舞後進,怡然忘老。此其可娛者,一也。君家田園足以自給,先生周視原野物土之宜,稻粱之外,雜蒔嘉蔬。種秫二頃,獲以釀酒,名日延齡,殺雞佐之。但以奉親,不以勸客,有余則庋置焉。門外方塘,廣可百畝,旁置小艇,宜釣宜網。當春種魚,秋則取之,以強半供甘旨,其他則請所與子姓醉飽,波及群下。其可娛者,又一也。君家早歲頗有外侮,自先生綜家政,敬宗收族,袒免以下,一視同仁。閭裏細民,強梗者鋤之,不肖者勸之,貧無告者周恤之,竭力之所勝而不德焉。比來一境怙然。曩時箕舌之怨,雀角之爭,皆以潛消,而高堂暮齒亦得晏安無患。其可娛者,又一也。抑聞之:夫妻好合,兄弟既翕,父母其順矣。先生早占炊臼,續以鸞膠,不聞有遇虐後母之事,非刑於之道乎?方鳳台先生之以計偕入都也,先生曰:‘予弟行役,不可以勞門閭之望。丈夫何憚萬裏哉!’乃杖策送弟北征,而衛以俱返,不賢而能之乎?邇年以來,弟侄能文者,先生為之延師課讀;肄武者,為之料量魚服竹閉之具,使之皆得成名。以故床笫之間秩如也,昆弟翼翼如也,寢門之內如也。此甚可娛者一也。又先生熟於形家之言,往為大母蔔佳城,備極勞瘁,終乃永臧。今腰腳尚健,暇則陟層嶺,披蒙茸,裹糧而從一奚。遊覽既審,歸而告於堂上曰:‘某水某山,大人所經歷也,有佳兆,當貴至徹侯。某宅某田,大人所釣弋之所也,居之後必昌。’因與指畫形勢,兼誦撼龍疑龍之經,而堂上亦傾聽不倦,或佯諾之,微笑其幻渺。此亦可娛之一端也。夫天倫之樂,豈有形哉?日用優遊之地,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道路傳為盛談,或油然興感。而當境者行其心之所安,視為固有而不足怪。以先生之德之遇,凡所謂可以自娛,即以娛親者,皆已自得之而自忘之。不知此中真樂,雖三公不足以易也。卻老延年之道,有進於此乎?嘯山歸述吾言,酌而祝焉可也。”嘯山拜曰:“善”。遂書以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