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2/16頁)

田昆圃先生六十壽序

道光某年月,為我年伯昆圃先生六十初度。其嗣君敬堂同年,丐余以文為壽,且曰:“古者,稱壽不必攬揆之辰;壽人以序,抑非古也。然震川歸氏、望溪方氏嘗為之,是或有道焉。”余曰:“然。壽序者猶昔之贈序雲爾。贈言之義,粗者論事,精者明道,旌其所已能,而蘄其所未至。是故稱人之善,而識小以遺巨,不明也;溢而飾之,不信也;述先德而過其實,是不以君子之道事其親者也;為人友而不相勖以君子者,不忠也。今子所以壽親者,於意雲何?”敬堂曰:“吾父固好質言。凡生平庸行、眾人所恒稱道者,不足為君述。吾父早歲以課徒為業,迄今幾四十年。嘗曰:‘塾師鹵莽塞責,誤人子弟不淺,吾不敢也。’戊戌,雨三幸成進士,選庶常。吾父書來,戒以初登仕版,勿輕幹人。”於戲!安得此有道之言乎?蓋自秦氏燔群籍,教澤蕩然。漢武帝始立《五經》於學宮,使諸生各崇本師,置博士,舉明經,而聖言乃絕而復續。明太祖以制藝取士,並立程朱之義,使天下翕然尊尚,而聖賢之精蘊始照灼於幽明。二君者,蓋見夫學校之不可復,故定為功令,使人以此為祿利之途,而陰以尊儒術而闡大義。由今言之,明聖遭於煨燼之余,而炳若日星,表宋儒之精理,使僻陬下士皆得聞道者,不得不歸功於二君。然使人人以詩書為幹澤之具,援飾經術而蕩棄廉恥者,又未始非二君有以啟之也。今世之士,自束發受書,即以幹祿為鵠,惴惴焉恐不媚悅於主司。得矣,又挾其術以釣譽而徼福。祿利無盡境,則幹人無窮期。下以此求,上以此應。學者以此學,教者以此教,所從來久矣。百步之矢,視其所發,差若毫厘,謬以千裏。振古君子多途,未有不自不幹人始者也。小人亦多途,未有不自不幹人始者也。今先生之誡子,首在不輕幹人,則平日之立教,所謂不誤人子弟者,概可知矣!出處取與之間,士大夫或置焉不講。而鄉裏老師耆儒,往往以教其家,繩共門徒。吾父課徒山中,亦有年所,每誡小子,輒曰:“儉約者不求人。”與先生辭旨略同。而吾黨郭君雨三,亦得父訓以成名。當交相毖勉,力求所以自立者,以圖無忝所生。不然,先生不欲誤人子弟,而吾輩一離膝下,乃反自誤其身。日偈月玩,委棄而不克自振,終且不免於幹人也。吾言不足以重先生,而猶不敢諛詞欺吾友。是或為先生之所許乎?敢以為長者壽。

朱玉聲先生七十三壽序

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復追。其過如駟,其去如矢,雖有大智神勇,莫可誰何?誇父之追,魯陽之揮戈,陶士行之惜陰,有以哉!有以哉!余與朱堯階以道光十年論交於長沙,當時相見恨晚。曾幾須臾,遂閱一終,一星終矣。前歲戊戌,余乞假旋裏,值玉聲先生七十誕辰,堯階以壽親之文見屬。余忻然不辭,遷延未報。一諾三年,甚哉!光陰之遷流,如此其足畏也。人固可自暇逸哉?以余玩偈時日,有言不踐,學問不加進,而堯階不務顯揚之實,徒欲以祝史徽言娛親志,二者均非先生之所許也。何足以為先生壽?雖然,吾與堯階交舊矣,不可不略抒固陋,表先生之暗修,以征其所以延齡之由,以蔔將來無量之祜,以慰吾堯階、以勖吾堯階也。

蓋先生則可謂不自暇逸者矣。先生少失怙,既冠又失恃。家故貧,破屋數椽,兄弟謀析產。先生以其稍完者付諸昆,而指其隙地一弓自予。去之賈,不數年,致千金,已而散去。又如是,又散去。屢裕屢絀,晏如也。先生有嫂,早寡,窮不能自存,乃為之謀生計,撫孤兒。終節婦之世,無衣食慮。復出資為之表其節,聞於有司,與其大母並建總坊。尤慷慨好義,宗族中有不能自贍者,求之必給。有沒不能終葬具者,周之必無缺禮。子侄有遊惰無常職者,掖之培之,視其材,必俾有成。他如聯族譜、建支祠、治祖塋、置祭產,凡事關本原之大者,經之營之,有廢必舉,有初必終。故其所以屢絀者,人皆知之,為其急公也,為其義也。其所以屢裕者,人或不知。《傳》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先生之所為常致充盈,綽綽有余者,勤而已矣,不自暇逸而已矣。計自少壯以洎今日,拮據飄搖,幾無虛日。今夫天恢恢大圓,終古磨旋,今夫山終古常峙,海終古常流,其盛大而生物不測,由其不貳。不貳故不息,不息故久。夫人也亦若是焉矣。守其樸者完其素,勞其力者貞而固。戶樞不敝,磨鐵不蝕,胥是道也。以先生之不自暇逸而得康強逢吉,又何疑乎?又何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