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百家雜鈔卷十五

書牘之屬二

韓愈/與孟尚書書

愈白:

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雲: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往來。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雲:“丘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冊,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雲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雲:“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揚子雲雲:“古者揚、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逐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漢氏認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寖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其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

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惟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韓愈/與鄂州柳中丞書

淮右殘孽,尚守巢窟,環寇之師,殆且十萬。瞋目語難,自以為武人,不肯循法度,頡頏作氣勢,竊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屬也。不聞有一人援桴鼓、誓眾而前者,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助寇為聲勢而已!

閣下書生也,《詩》、《書》、《禮》、《樂》是習,仁義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軍而進之,陳師鞠旅,親與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將二州之牧以壯士氣,斬所乘馬以祭踶死之士,雖古名將,何以加茲!此由天資忠孝,郁於中而大作於外,動皆中於機會,以取勝於當世,而為戎臣師,豈常習於威暴之事而樂其鬥戰之危也哉!

愈誠怯弱,不適於用,聽於下風,竊自增氣。誇於中朝稠人廣眾會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顏,令議者知將國兵而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臨敵重慎,誡輕出入,良用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心,而果為國立大功也。幸甚!幸甚!

韓愈/再與鄂州柳中丞書

愈愚,不能量事勢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頓三州之地,蚊蚋蟻蟲之聚,感兇豎煦濡飲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出死力以抗逆明詔,戰天下之兵,乘機逐利,四出侵暴,屠燒縣邑,賊殺不辜。環其地數千裏,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荊、許、潁、淮、江,為之騷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勞於圖議。握兵之將,熊羆()虎之士,畏懦蹜,莫肯杖戈為士卒前行者。獨閣下奮然率先,揚兵界上,將二州之守,親出入行間,與士卒均辛苦,生其氣勢。見將軍之鋒穎,凜然有向敵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取先天下武夫,關其口而奪之氣。愚初聞時,方食,不覺棄匕箸起立,豈以為閣下真能引孤軍單進,與死寇角逐爭一旦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貴。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適機宜,而風采可畏愛故也。是以前狀,輒述鄙誠,眷惠手翰還答,益增忻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