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五節(第3/6頁)

章惇擡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裏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

章惇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惇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惇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惇,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果然,安惇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惇望見安惇那輕佻的神態,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裏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酒美酒佳肴,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中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裏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惇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裏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閑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惇幾乎要以為安惇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麽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惇一口氣喝幹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安惇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惇,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惇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惇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浚、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蘇子瞻。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惇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休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蘇軾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余不足論。”

章惇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惇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梁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豈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章惇頓時默然無語。安惇話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惇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惇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