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十一節(第2/3頁)

所有這些事情,可以說都是轟動一時的。當時江浙雖然並非大宋文化中心,但卻也是人文薈萃之所,西湖學院每譯介一部書,對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讀書人都是一次巨大的沖擊——向來以為惟有華夏九州才是人類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讀書人,這時候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在萬裏之外,還有一個未必遜色於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謂的“大食”,也並非是一幫只會經商的夷人組成的。而面對這種現實,大宋有些學者以寬厚的胸懷來接受這一切,甚至願意謙虛的卻研究這些“夷人”的成果,著手準備對其進行注釋;但同樣也有一部分學者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不過是末流而已。後一種學者中,高傲者則是傲慢的拒絕閱讀,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閱讀討論;而激進者,則不免吹毛求疵,在諸學刊中大加批評指摘,甚至指責西湖學院開設語言課,以華夏之尊而效沙門習夷人之語,是自甘墮落,斯文掃地。於是持不同意見的學者在各種報刊上互相攻訐,有人批評,則有人辯護。唯獨西湖學院的語言課,卻不僅沒有因此停辦,反而別的學院也出現效仿之勢——學習契丹語或者還只是出於書生經國濟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語與梵語,卻是有著直接的利益趨動,隨著大宋海外貿易的繁榮,“通譯”無論在官方與民間,都顯得十分的緊俏。

讓石越非常吃驚的是,金蘭對於這些事情也顯得十分熟悉。石越從來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識論》裏寫了什麽內容,但是金蘭卻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石越不由再次對這個女子另眼相待。

這種閑聊一直持續到家宴結束。唐康讓仆人先送金蘭回府,他自己卻再次折回來見石越。

“大哥。”唐康見著石越,便迫不及待地問出忍了半天的問題,“朝中的局勢,大哥與先生已有應對之策了麽?”

“朝中局勢?”石越意味深長地笑著反問了一句。

“難道大哥毫不擔心麽?”唐康隱隱有點奇怪,但他還是相信這只是石越臨危不亂的風度,“福建子費盡心機,不過是想使離間皇上與大哥。偏偏此時《白水潭藏書總目》又……雖是名至實歸,但總歸是不得其時。”

李丁文亦嘆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則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說道。李丁文不以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點訝異,又立即道:“桑長卿與程先生他們,的確也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他們既決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強阻止,我也不屑為之。”石越打斷了唐康的話,異常堅決地說道。

唐康吃驚地望著石越。

“自古以來,為政者有兩類。一類目光短淺,不過是玩弄權術,以圖搏取高位;一類卻著意深遠,所作所為,無不思及長遠,欲為萬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過有智術便可;為後者難,縱以王介甫之賢,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雖然願為後者,但行事亦是戰戰兢兢,蓋我終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為之事,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是盡我之力,但求無愧於心而已。然則若換位而言,則王介甫亦何嘗不是在盡他之力,求無愧於心?我之為政與介甫之變法,區別又在何處?!”

石越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讓唐康覺得十分沉重,他仔細地聽著,品味著石越的話。

“我與王介甫之區別,其實也十分簡單。王介甫自信過甚,不能容異己;而我卻常懷惶恐,絕不敢以己為是而以人為非,竟容不得別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見,自然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是我從來不會想將與我意見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們說話。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權,打壓民間之聲音,鉗制士林之清議。若是目光短淺者,自會以為不利於己的言論,會妨礙自己政務之實施,給新政增添層層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我卻以為,既便那些反對意見中,一百條只有一條是對的,為了那一條對的意見能被允許說出來,我們也應當坦然允許那九十九條錯誤的意見被發表出來,接受它們帶來的困難。這樣的堅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遠沒有獨斷專行來得痛快,但若能這樣堅持,我們卻會犯更少的錯誤,至少我們犯了錯誤以後,也能更及時的發現與改正。”

“這有何必要?”李丁文不解的問道。

“絕對有必要。潛光兄以為王介甫之聰明,在當今之世,誰可以比擬?”

李丁文默然一陣,道:“司馬君實、蘇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聰明而言,我三人能勝之乎?”

“不能。”

“誠如斯言。”石越笑道:“潛光兄,王介甫之聰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學,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聲望,在他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權勢,在其為相之時,天下亦少有!為何王介甫以聰明、才學、聲望、權勢四絕,一行新法,卻導致天下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