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一節

西夏國相梁乙埋的國相府,是興慶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築群。整個相府占地數百畝,有三道厚實的院墻,高聳的箭樓,以及豐富的倉儲,還有超過千人的家兵,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墻之內,則有百千樓閣,高下參差,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盾,金碧輝煌。其後院更有綠水環繞於樓台假山之間,花木蒼松,繁茂交錯,是這“塞上江南”少有的園林。此時因此天近嚴冬,普降大雪,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蓋,更見一番別樣的風致。只是國相梁乙埋雖是漢人,但卻是在西夏出生長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日都要將園中積雪打掃幹凈,做些煮鶴焚琴的勾當;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將幾株珊瑚樹置於園中各處,使得好好一座園子,變得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住。只是來往相府之人,要麽本身便不通風雅,反而羨慕梁氏的豪富;要麽不敢得罪梁氏,只裝作視若無睹。梁乙埋於是渾然不覺,反而頗為自鳴得意。

不過梁乙埋雖然粗俗無文,但卻是精於權術。早在夏主秉常開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覺到可能的危險,開始稱病不朝,長期居住在這園中不出。但是對於朝中局勢,老謀深算的梁乙埋卻是洞若觀火。“大安改制詔”頒布後,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試探夏主的決心,不料夏主竟然出乎意料的狠決,當殿便將野利拿三人處死。這無疑是給了梁乙埋一記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黨羽雖然一時被夏主嚇住,但是回過神來之後,便陸陸續續前來國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對策。

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連哄帶罵,方將這些人暫時鎮住。

打發了這些黨羽之後,梁乙埋開始認真考慮起目前的局勢來。自從綏德之敗以後,他在西夏國中的威信便日益減弱。以外戚控制國政,在西夏這種實力派林立的國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斷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轉移國內矛盾,緩解國內對梁氏獨霸朝政,治國無能的不滿。並且通過戰爭,牢牢把握兵權,使反對派不敢輕舉妄動。但是綏德一敗,西夏國力大損,國內對他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昔日被壓制的反對派,聲音與膽子也一並增大——若在以前,借給仁多澣一個膽子,他也不敢派兵入興慶府!這樣潛在的力量,散布於興慶府與各地。乃至於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領,在梁氏強大之時,並不敢有他想,但此時對梁乙埋的支持也變得猶疑起來。這些人一向只會追隨強者。

如若秉常在當時果斷一點,趁兵敗時拿他開刀,他梁氏一族,此時有可能已在鬼門關相聚——不過當時秉常也有他的疑懼:梁氏一門兩後,朝中黨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戰的梁乙逋還控制著一支精兵。但饒是如此,當時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穩固的時期。因此梁乙埋才會長期稱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現萬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價,要和遼國交好,借此穩住腳跟,並且迅速地再次將兵權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門在西夏國中立足的根基,依賴的就是梁太後的威望與對兵權的掌握。

此時梁乙埋基本上已經穩住陣腳。但是他亦知道,此時的情勢,與兵敗綏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緩德兵敗導致梁氏勢力的削弱,不是這麽輕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國中,上至各路“諸侯”,下至普通將士,對梁氏衷習擁戴,特別是對他梁乙埋衷心擁戴的,已經非常的少,不滿的卻在增加。只不過梁乙埋表面上依然是太後的弟弟,夏主的嶽父,一門兩後的地位,加上經營十數年的積威,掌握兵權的實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還能夠維持著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許算不上一個智者,但是精擅權術的他,對於這些潛在的變化,卻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成為勝利者,他依靠的,也並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姐姐是太後。

西夏的局勢,可以說本來已經相當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便在這個時候,夏主秉常頒布了“大安改制詔”,這個微妙的局勢,注定要被徹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於一種本能,非常謹慎地應對著即將發生的變化。畢竟現在的西夏,已經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詔”,也迎合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希望。有實力與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機會掌握權力;而關心時政的貴族酋長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盼望著變化,盼望西夏能中興,雖然這一點也妨礙他們想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會的下層,則希望減稅,並變得厭惡戰爭——哪怕是一個純遊牧民族,戰爭也不會只帶來好處而不帶來麻煩的,更何況西夏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國家,長期的戰爭,給社會下層帶來的痛苦其實並不遜於他們給敵人造成的痛苦。戰爭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層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眾卻要承擔賦稅加重,生產之主要責任由婦女老幼承擔等種種惡果。“大安改制詔”的頒布,至少在精神上,給了這些人一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