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五節

馬同壽舉著高過人身的盾牌,一雙眼睛脹得通紅,口裏大聲吼著無意義的音節,踏過橫七豎八躺在城下的友軍屍體,第三次沖向城角。此時靈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著一場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來的羽箭,幾乎讓太陽都失去了光芒。城墻的腳下,到處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飄搖著,西夏人潑下來的滾燙的開水,兀自在地面上冒著熱氣。到處都是穿著黑色鎧甲的宋軍屍首,被石塊砸爛的雲車殘體,還有遍地可見的血跡。慘叫聲、吼叫聲、戰鼓聲、雲梯車輪壓過壕橋的吱吱聲、弓弦振動聲、羽箭穿過空氣的聲音、拋石機發射時的軋軋聲、石彈砸在城墻上、城墻外的轟隆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

馬同壽此時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隨著宣二軍的一萬多名袍澤一起,簇著雲梯,向著靈州的城墻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沖鋒。每一架雲梯車後面,都跟隨著數以百計的戰士。而在他們身後,在夏軍射程以外,宋軍整整兩百架新式對重式拋石機分成三隊,不斷的向靈州拋射出石塊與泥團,壓制著城墻上的夏軍。雖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彈,打在靈州城那堅固而高峭的城壁上,連個印子都留不下便化為齏粉;它們也很難對重要的防禦工事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無論穿著多好的盔甲,也必死無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軍屍體,幾乎沒有完整的。

種誼與劉昌祚都緊繃著臉,勒馬在軍中觀戰。

石越再一次證明了他按兵不動的幾個月並沒有閑著——靈州攻城部隊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但是石越畢竟也不是神仙,從慶州到靈州的道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通車,許多重型器械根本無法運過來,就地制造也要受材料與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個將領,都知道在這方面無法再抱怨什麽。畢竟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象的好多了。

但饒是如此,擅長防守的種誼還是忍不住會暗暗感到遺憾。

若是能運來重型投石機便好了。宋軍有一種巨大的投石機,能將數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發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時候甚至是三百步。只要有這麽一兩架投石機,靈州城上的任何防禦工事,只要被命中,就會被砸得粉碎。但這種投石機本身重達數千斤,當時一輛馬車的載重能達千斤就幾乎是極限,這種投石機需要幾輛馬車同時拉才能拉得動,除非從延綏、夏州繞道——那裏有一條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則是不可能運到靈州的。而等它運到之時,只怕戰爭早已結束了。

惡劣的運輸條件幫了葉悖麻大忙。

否則的話……以種誼的眼光來看,葉悖麻在守城方面極不全面。而且這種欠缺並非葉悖麻個人的問題,而是西夏軍在這方面根本不擅長。所以葉悖麻才犯一些在宋軍將領看來簡直是可笑的錯誤。而且整個靈州城防禦工事的設計雖然稱得上嚴密,然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沒有羊馬墻,使得宋軍不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軍的壕橋輕易地就開到外濠上面,池寬水深的外壕居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此外,馬面也太少,本來對於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軍來說,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煩的。

這許多的不足,完全是戰術思想上的落後。比如佑大的靈州城居然只有兩個城門!在種誼看來,這簡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為城門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帶,所以就以為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帶,為什麽他們不幹脆把靈州設計成三角城?

但是……

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為什麽西夏人在這麽多攻城炮的打擊下,居然還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沒有被壓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沒有還擊。按著常理,布置在城內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們是摧毀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軍的攻城炮一旦發起進攻,其位置就暴露無疑,而且為了保護攻城炮,宋軍不得不在自己的三個炮陣前擺出步兵方陣,城中如果進行還擊,便會令宋軍損失慘重。但為什麽葉悖麻任憑宋軍攻擊,卻一直隱藏實力?

難道說應付宋軍的這點攻擊,他完全是遊刃有余?亦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守城炮?

種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外城城面定有蹊蹺。”種誼低聲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身邊的劉昌祚瞥了一眼。

劉昌祚斜著伸手掌,做了個手勢,卻沒有接話。種誼收在眼裏,眉頭皺得更緊了。劉昌祚的意思很明白,與種誼想的完全一樣。靈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設計成向內傾斜的城面了。這種城面設計是專門對付攻城炮的——石彈落到上面,就會借著巨大的慣力向夾城滑落。任何投石機的精確度都是有限的,訓練得再好的士兵,也無法準確的將每一枚石彈打到城面上,實際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經是訓練有素了。而如果城面的設計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擊時只要緊貼女墻站立,受到的傷亡就會大幅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