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六節

“你從何處得來?”葉悖麻站起身來,目不轉瞬地盯著盤子裏面的東西,一向沉穩的葉悖麻,聲音中竟還有絲絲顫栗。那木盤當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塊寫滿血書的白布,葉悖麻對那些字跡非常熟悉——那是夏主秉常的親筆。血書最後鮮紅的印璽,不僅證明眼前之物絕非偽造,更意味著,這是秉常在被幽禁之前寫的。

耶寅望著葉悖麻雙手恭敬地捧起血書,微微嘆了口氣。血書的內容他自然早已經看過,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寫給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亂,並且表示願意學江南錢氏,舉國內附!

耶寅見到這份血書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那種震驚、愕然、還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感覺,讓他至今都難以平靜。耶寅雅好儒學,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堅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醜政變中成功,秉常被幽禁,許多支持改制者被殺害,但在耶寅這樣的支持者心中,梁氏始終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幫助秉常復辟,繼續進行大安改制,是這些人心中最大的夢想。宋軍以討亂臣賊子為名而大舉進攻西夏,如耶寅這一類的西夏人心中的感情都十分復雜。一方面,他們認為沒有宋朝的軍事幹涉,就無法推翻梁氏,幫助秉常復辟,而且宋軍舉大義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順,無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這次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隱隱約約都意識到了他們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宋軍既然來了,大夏國亡國之禍,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於自己的理想?還是要忠於自己的族群與列祖列宗所創立的白上國?這是兩難的抉擇。站在宋軍一邊,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邊,卻絕難甘心!

耶寅當然知道這份血書的作用。

如果這份血書被公布出去,所有這些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對夏主忠心不二的人,這些同情或者支持大安改制的人,十之八九,都會站到宋軍一邊。

忠君事主的觀念,絕非僅僅是宋人才有。對於許多夏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夏主秉常,即是白上國。如若秉常下令內附,那麽他們從此就是大宋的臣子。他們只會將亡國之恨,加倍的轉到梁氏身上。

不過,任何人群中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絕對忠於秉常,支持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樣也認為,夏國的基業,是列祖列宗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白上國是祖宗的白上國,並非秉常的白上國。這幾千裏的江山,秉常要將它親手奉上給宋朝,這是亂命。真正的忠臣,應當以死相諫。

如果現在是秉常當政,他耶寅見到這道血書,一定撞死在興慶府的王宮前。但是,現在秉常卻被奸臣亂黨所幽禁著!

所以,一切責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後、梁乙埋、梁乙逋……沒有梁氏一族作亂,秉常就不會寫這樣的奏章,一切禍源,都始自梁氏!

“一個今天戰死的小武官身上找到的。”耶寅回答著葉悖麻的問話,“兒子查過這個人的底細,政變前,他是皇上的侍衛。調到西平府不過三個月。他中了三箭,死的時候手緊緊抓著胸口,原來這奏章他一直貼身藏著……”耶寅黯然搖了搖頭,這個侍衛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卻至死沒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為何不燒了?”葉悖麻將血書放還盤中,轉過身來,凝視耶寅,緩緩問道。

耶寅低下頭,避開葉悖麻的目光,“兒子不敢。”

“不敢?”葉悖麻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命?!若傳揚出去,西平府軍心不穩……”

“父親以為我大夏的命運,便在這區區幾尺白布上麽?”耶寅反問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縱然是兒子不懂兵書戰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亂我軍心?”葉悖麻嗔目怒道。

“兒子要擾亂軍心,這血書便不送到爹爹你這裏來。”耶寅沉聲回道:“兒子若將血書在城門口向諸軍宣示,父親以為沒有人開門迎敵麽?大禍臨頭,父親以為那些將領官吏就看不出來麽?有多少人在心裏暗暗打著主意,現在就只欠個由頭罷了。”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著葉悖麻,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半晌,方嘆道:“父親不知禍在眉睫,還說什麽安若磐石?!”

不待葉悖麻說話,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繼續說道:“父親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軍強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卻是累日攻城之後,宋軍必將死傷慘重。兒子聽聞種諤為人輕狂好殺,父親守得越久,宋軍死傷越多,城破之日,報復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禍。縱然此城僥幸不破,兩國議和,父親殺傷宋軍太多,宋人豈不恨你入骨?只恐和議達成之日,就是父親首級送抵長安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