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十八節

韋州。

仁多澣從花園搬著一塊數十斤重的石塊,送往自己的書房。花園中殘雪消融,空氣裏都透著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浹背。這個鍛煉的法子,是他從一個幕客那裏聽來的,據說是漢人古時的一位名將用以磨礪身心的方法。戰爭開始後,石越幾乎將仁多澣閑置,他百無聊奈,便於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頗見效用,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能夠保持心緒的平和。

但在這個傍晚,仁多澣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自九月中旬忽降大雪,局勢的變化讓人目不暇給,卻幾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臨興慶府外,曾經短暫圍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吳安國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黃河東岸省嵬山這一橫枕河濱的戰略要地,並聯絡河套外,大軍全部撤回平夏地區過冬,西夏也賴此暫時得以保全。並且為了緩和矛盾,梁太後做出讓步,令國相梁乙埋以太師致仕,使秉常親政,而以梁乙逋為樞密使、嵬名榮兼知開封府,共同輔政。秉常“親政”後,立即向宋朝上表,表達謝意並乞求退兵。同時又下達了兩道詔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銅峽,一是遣使賜仁多澣金玉帶,拜為中書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頗為感慨,若秉常早有這樣手段,大夏國又豈會淪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他已經意識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賴的實力派,禹藏花麻與他的軍隊,自然是離權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對仁多澣,秉常則是在同時拉攏、試探、離間……仁多澣進退維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復位了。石越用給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達了他對秉常“復位親政”的態度。大宋出兵匡扶正義倫常,秉常理應入京覲見大宋皇帝拜謝,否則大宋無法信任夏人;而宋朝為了秉常耗費軍費,致使天下擾動,如若秉常果真復位了,那麽他應當對大宋有所報答。

然而仁多澣卻無法對秉常的詔旨表示質疑。

他名義上還是秉常的臣子,可卻在宋人的包圍當中。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麽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若他徹底倒向宋朝,他就會成為所有西夏人的公敵。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勢必都將被視為虛偽。諸部族會看不起他,會鄙薄他的為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將面臨難以逾越的障礙。從此以後,他仁多澣不再是浣海之雄鷹,而將成為宋人的看門狗。

他能預見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勢。

在仁多澣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時候,他其實還並沒有那麽大的野心。他最多只是想在宋夏交爭中,壯大自己的部族,謀取自己的權位。但是宋軍如此迅速地取得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卻完全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隨著局勢的發展,仁多澣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的相信西夏必然滅亡,而這可能會在夏國故地造成某種意義上的勢力真空,仁多澣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國故地之時,會不需要借助當地部族豪強的勢力;但另一方面,仁多澣也常懷恐懼之心,宋朝會不會容忍他的勢力存在於夏國滅亡之後,這是一個未知之數。仁多澣對此絕不天真,他當然沒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澣一直在暗中活動,尤其是竭盡全力地聯絡、拉攏那些同情夏主秉常勢力。若能將這些勢力匯聚旗下,那麽將來,一切都大有可為。維持一個效忠夏主,為了助夏主復辟而不惜忍辱負重的形象,是必須的。當年李淵還曾經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稱臣。忍辱負重是可以被原諒的。

此時他若能公開效忠秉常,必會為他贏得巨大的名聲,這些在來日之霸業中,將成為他巨大的資本。

仁多澣對於一年來的局勢洞若觀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絕非是愚忠於夏主。從禹藏花麻的所作所為來看,此人的野心,與他仁多澣並無任何不同。他忠於夏主,不過是想借此在西夏諸部落中樹立名望罷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詔令,禹藏花麻不惜冒著與宋軍正面交鋒的威脅,即刻率軍北撤。禹藏花麻最終也沒有逃過敗軍之辱,他率軍與李憲、王厚冒雪大戰,最終拋下數千具屍首,才僥幸逃入青銅峽。

對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憚。

因為,他要冒的危險,還遠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對的,不過是李憲與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後是石越,前面是種諤與宣武第一軍,臥榻之側還有一支鐵林軍虎視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氣與幸運,方能從這中間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來。”仁多澣終於緩緩地放下了石塊,向親從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