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一節(第4/6頁)

曾布與薛奕早已起身,連忙回了一禮。曾布瞥了一眼秦觀腰間的勛劍,索然笑道:“少遊,的確是久違了。”薛奕卻笑道:“少遊如今立功異域,已是天下聞名矣。我在南海,聞少遊談笑之間,便抵定高麗局勢,令宣王得順利即位,亦為子遊高興。”秦觀忙笑道:“朝廷經營已久,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不過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實不足掛齒。”眾人一面說笑著,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觀面前滿上三杯,秦觀也不推辭,一連幹了三杯,指著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長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遊又何曾吃齋念佛?我這酒裏面沒有鶴頂紅,卻奈何不了順王殿下。”

“鶴頂紅?”薛奕擡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觀,見二人皆怡然自得,好象他們說的事情,不過是一壺平常的高麗清酒那麽簡單,他這才相信原來他在南海時聽到的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薛奕禁不住問道:“我在南海時,聽人說起高麗繼嗣,眾口百般,莫辨其是。那高麗順王,果真是被毒死的麽?”

他這麽一問,曾布也停了下來,專心看著蔡京與秦觀。蔡京瞥了一眼秦觀,笑道:“這事是少遊主持的,還是少遊說罷。”

秦觀點點頭,輕啜了一口酒,放下懷子,緩緩道:“曾公與薛侯皆非外人,說說也無妨。”他說到此,忽然一笑,望著曾布、薛奕,道:“我輩久居異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視我等為異類。去國萬裏之外,被人視同於貶斥;在海外專制一方,又常被劾為跋扈;開口言利,閉口權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則無吝於小人……恕我直言,這七八年間,不要說蔡確、狄谘,曾公、薛侯、還有元長,還有我自己,這海外諸臣,有哪一個不是腰纏十萬貫?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們叫‘夷官’!我資歷最淺,能駐節高麗,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沒什麽好說的。可是曾公、薛侯,還有元長——便是蔡確、狄谘,哪一個不是功績卓著?但自呂相公當國後,卻皆受盡排擠。這些事情元長最清楚——熙寧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調狄谘進禮部,呂相公引班定遠之例,竟是想讓狄公老死廣州,全然不顧敗壞朝廷經營海外之成法。還有蔡確,十八次上表乞歸國,也是呂相公攔住……”

“少遊,說這些閑事做甚?”蔡京見秦觀越說越是憤懣,連忙用話攔住。他知道秦觀少年得志,雖然在高麗頗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場上,卻畢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許還是朋友,但明日相見,便未必不可能成為仇敵。到時候這番話,便是“怨望”,這是足以將人的政治生命終結的罪名。而且此時四人中,薛奕還是武臣,萬一牽連起來,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但秦觀所說之事,卻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谘與蔡確被排擠,曾布與薛奕這幾年的日子也不好過。曾布這幾年中兢兢業業,頗立下些政績。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積累了可觀的財富,原來石越得勢之時,他還幻想過東山再起,但石越失勢,朝中實際柄政者是呂惠卿與司馬光,他深知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萬裏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麽雄心壯志都被打磨得幹幹凈凈了。這時候年將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之鄉情,因此遣人上下打點,所求的與蔡確並無二致,都是希望能夠埋骨家鄉。但是朝中諸公卿,收了他的禮物,卻全當理所當然,竟無一人替他說話,他連想到江南東西路做個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見著便要老死淩牙門。若非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進言,讓皇帝堅定海外諸城要逐次輪換官員的決心,他曾布斷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汴京的繁華。

而薛奕,雖然樞府與兵部的主官們並沒有刻意的排擠他,但他少年得志,難免與樞府、兵部、三衙裏的文武官員、胥吏們不怎麽對眼,朝廷這幾年間先是關注西北,馬上又是西南,海船水軍本來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雖然風光過一陣子,卻也立即被冷落。而對待薛奕部尤其更是如同後媽。薛奕幾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裝火炮,竭力宣揚海船水軍必須以火炮致勝的觀點,甚至提出海船水軍的火炮無需動用國帑,但奏折一道道遞上去,最後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許隨意增設火炮作坊,又因為火炮至今為止未曾在實戰中顯露過可以影響到戰場勝負的作用,因此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也無意擴大火炮的產量——至於已經生產出來的火炮,自然應當優先照顧兩北邊防,薛奕爭取了幾年的時間,最終也只要到一門火炮,而且還在途經杭州時被杭州的海船水軍給“借”去了,兩軍至今還在為此事打官司。而最讓他無奈地是,汴京不斷有人以“輪戍”為名,將他部下精銳調走,然後從其他海船水軍中補充過來一堆老弱殘兵。他麾下的得力將領,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軍聽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經不在他帳下了。薛奕這幾年間,儼然成了大宋水師學堂的山長,專門替他人做嫁衣裳,連帶著數年之間,他個人也一直得不到升遷。曾布、蔡確們是想回國而不可得,薛奕則是每年必須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對薛奕而言,汴京的風與淩牙門的風都不一樣,他在南海之時,雖然偶爾也會懷念汴京的繁華,但是,他畢竟還是更喜歡南海的無拘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