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三節

“仲通,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發,生於鬢垂;星星白發,生於鬢垂!”

石越默然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是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但王厚卻是始終熱心地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對石越亦十分尊敬、服從。他與慕容謙其實都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是堅定地支持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經與呂惠卿達成了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委婉說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嘆了口氣,轉向郭逵,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對石越還抱著一絲僥幸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並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郭逵聽到此言,嘿嘿幹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六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為了保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會見石越的第二日,呂惠卿借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後,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並且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為了讓自己的舉薦更有力,呂惠卿特意說明了這是他與石越商議的結果——換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呂惠卿故意將自己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無疑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心意。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後,也並無沖突。皇帝也希望能夠盡快地平定西南夷的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

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承認了呂惠卿曾經征詢過他的意見,並且再次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肯定了王厚與慕容謙的能力。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是,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最嫡系的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升遷,借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是他委婉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誇贊著王厚的才華。

皇帝素來信任李憲,征詢過李憲的意見後,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樞密使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盡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的宰相們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但即便如此,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身為尚書左仆射的呂惠卿全然不征詢樞府的意見,徑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卻不能不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行為。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淩駕於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征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文彥博對於皇帝重新征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借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