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一節(第2/6頁)

“小人得志!”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去?”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裏不由極是痛快,這時卻不得不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然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還是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心裏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範純仁,卻連範純仁也默然不語。他心裏更不耐煩,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範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範純仁對舒亶頗為了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中,舒亶是惟一有“省元”身份的人,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頗為提倡“文武並重”,但長久形成下來的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禦史台,也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且,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凡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若依著史遷以來形成的觀點,這就有點類似於“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的。但在範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麽簡單。

不過,不管怎麽樣,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麽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又豈會輕易收手?但是,最讓範純仁憂心忡忡地是,按理來說,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當今皇帝之英明,又怎麽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範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當今皇帝是極能控制自己情緒,不以一己之喜惡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那範純仁只要想一想,都會心驚肉跳……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中,範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只由得他在書房中反復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面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名教罪人”——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範純仁從這些批復中反復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的確是在猜忌蘇頌循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惱怒呂公著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還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

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甚至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範純仁原來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是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而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只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