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八節

福寧殿內。

向皇後坐在趙頊床邊,輕聲啜泣著。趙頊閉著眼睛,斜靠在床上,一陣心煩意亂。

他和向皇後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便是“相敬如賓”四個字。但到了這個地步,皇宮之內,他唯一能信任的,卻只有向皇後。朱妃也罷、王妃也罷,無論平日裏多麽得寵,沒有皇後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時候,便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在法理上,皇後是有議政、甚至決策的權力的;而若是妃子們說三道四,那便是“後宮幹政”,大臣們豎著脖子便頂了回去,碰上一鼻子灰,也沒處說去。

正因為此,別看高太後平日深居九重之內,不問政事,但國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會感到棘手。這是漢朝留下來的政治傳統,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況,趙頊深知他的這位母後,在民間、在士大夫中間,威望極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母後,最疼愛的兒子,都是他的弟弟趙顥。

六哥位份雖定,卻到底年紀太小。國家局勢如此——這幾天他每天都叫人給自己讀一會報紙——士林中已經有人開始反省,從趙頊的擴張政策、勵精圖治,到王安石、呂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評。總額高達三、四萬萬貫以上的交鈔出現問題,影響到的是每個人的利益,而士大夫們更是受害者——他們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鈔,偏偏到了這個地步,朝廷還無計可施。不管是從個人的立場,還是真的為了國家考慮,眼見著國家財政幾乎崩潰,益州叛亂未定,東南又群情洶洶,人們對於熙寧朝政治的評價,已經開始發生轉變。

熙寧變法,從飽受質疑,到漸漸獲得多數士大夫的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與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勝利之後,全國上下的意氣風發完全相反,現在,士大夫中又開始出現退縮、保守的聲音。在熙寧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開質疑熙寧變法之成就!但現在,趙頊敏感的覺察到了政治氣候的變化。

趙頊這些日子憂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會得風疾,相比半邊身子癱瘓,說不話來的痛苦,讓他更受折騰。但他更加擔心的,卻是他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政治氣候居然有發生逆轉的可能,在朝廷中,舊黨的實力過於強大了……懷疑的情緒若擴散,也許熙寧變法就會前功盡棄!這是趙頊絕不能容許的,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他兒子年紀尚小,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向皇後,不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後,即使不出意外,也會是高太後主政。

一個本來就傾向於舊黨的高太後,再加上如今朝中舊黨的勢力……趙頊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石越的猜忌、防範有點杞人憂天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司馬光也許信得過,但若有人貪圖富貴,提出在國家多事之時,需立長君——趙頊無法肯定那些舊黨官員究竟是會維系嫡長子繼承制,還是會打著更加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接受一位他們更喜歡的皇帝。所謂的“君子”們,也並非那麽值得信任。想要改變趙頊的政策,由他的弟弟來當皇帝,比起他的兒子來當皇帝方便得多。畢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句先聖教誨,管的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弟弟。況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趙顥是“賢王”,而六哥卻擔著“頑劣”的名聲……況且,宋朝還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一想到這個先例,趙頊就不寒而栗。

向皇後害怕、哭泣……不也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先例麽?

可清議卻已經在唱兄終弟及的贊歌了!偏偏他還不能制止,也無法將那些逆臣賊子治罪……難道說,他要對天下臣民說歌頌太祖、太宗皇帝有罪麽?

但何謂兄終弟及?!外臣無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後代,卻代代都活這“兄終弟及”的陰影之中。這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每個太宗皇帝的後代,他們表面上歌頌這件事情,將它描繪成奠定大宋基業的英明之舉,是杜太後、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愛的象征……可是,在私下裏,沒有一個姓趙的宗室會願意主動提及此事,他們越是粉飾它,不過正是因為心裏有愧!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裏一道傷疤!

什麽兄終弟及!即使只是為了保全妻兒的性命,趙頊也一定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簡單的對付自己的這個弟弟。不是因為這個弟弟有個“賢王”的好名聲,也不是因為害怕群臣的反對、史官的評價——若是為了保全妻兒,他什麽都做得出來。然而,趙頊雖然說不出話,心裏卻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謂“皇帝”的權威,是怎麽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狀況,以高太後的權威,加上向皇後的懦弱,若他的母後想要控制宮內,實是輕而易舉。到時候,他趙頊就只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若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難保高太後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而不顧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後寵愛的親生兒子,一方卻是經常受責罵的孫子,高太後會站在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