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九節

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後卻並不知道趙頊在想些什麽。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只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將傾,六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內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盡是些不利於六哥的混話,而太後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六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後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麽。若是小叔子繼位之後,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子“太後”,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一面是害怕,一面卻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後在面對高太後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後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著六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裏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復,每日裏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著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嘗過,才肯給官家喝……但是她心裏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著官家那只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著,試圖從中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子裏卻依然混亂,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麽?”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後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只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於先帝……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文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只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文、富、曾麽?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後,慈聖沒有親生兒子,將先帝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的;可高太後,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子!

然而當她小心翼翼表達自己對三公的不放心之後,十一娘卻沉默了,無論她怎麽追問,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靜淵莊後,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親信的內侍去問,內侍回報,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書。她感到蹊蹺,又詳細問十一娘所讀書名,才知道是《漢書》卷六十八。向皇後平日是並不讀史書的,這時特意找來《漢書》翻查,才知道原來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傳。她又細細去讀,書中一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後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後力陳桑充國與程顥為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於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中,桑充國親自撰寫文章,批駁贊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子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子繼承制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歷,大贊六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六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支持,對於向皇後與趙傭來說,稱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後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於清河的暗示,向皇後的確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詔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後……就因為這個想法,向皇後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後簾垂聽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後猶疑著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麽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後那裏,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著官家真的要睡著了,向皇後才終於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頊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望著自己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