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 第七節

“仲恪。”高太後喚著趙頵的舊名。隔得遠了,她甚至有點看不清趙頵的相貌,她這個兒子今年應當正好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但與趙顥不同,高太後對這個最小的兒子,從來都沒有如對趙顥的喜愛,她一共生了四個兒子,第三子早夭,活下來的這三個兒子,大哥趙頊聰明英武,敢作敢為,有英主之氣慨;二哥趙顥善解人意,孝順聰穎,打小就格外的乖巧懂事;只有四哥趙頵,一生行事,都溫厚得近乎懦弱,實非高太後所喜歡的性格——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偏偏這個四哥,還很喜歡醫藥之術,不但自己學醫藥,在王府裏,還常常存著各種各樣的藥材,常常用來周濟急病的百姓——若是他平時很有野心倒也罷了,偏偏他每每又膽小如鼠,有時更謹小慎微到近乎杯弓蛇影,因此,趙頵的這種舉動,既犯忌諱,又讓高太後覺得可笑。

這個兒子若說還有點可取之處,那便是他的確很孝順,對兄弟姐妹亦極友愛,不比一般的皇家骨肉那麽涼薄。但後一點究竟不是優點,對於生在帝王的兒子來說,亦很難說。

因此,高太後作夢也想不到,居然是趙頵,在宗室中,第一個站出來說贊成封建!

她看著趙頵有點模糊的面孔,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想的,高太後無法理解。即使趙頵果真支持封建,他也應當設法當面對她說明,而不是采用上奏章的方式——但話說回來,她從來就不能理解她這個最小的兒子,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盡管他依然是她的兒子。

依然是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兒子。

“為什麽?”高太後盡可能溫和的問道,她還怕嚇著這個兒子了。

但她等了一陣,趙頵卻沒有回答。

“為什麽?!”這次她把聲音提高了些。

“太、太母是說……”

“難不成還能有甚麽事?!”高太後突然間無名火起,將手裏的奏狀狠狠地朝趙頵丟了過去。

奏狀啪地一聲落地,高太後看見趙頵也慌忙跟著跪了下來,“母後息怒,母後息怒!”

“為什麽?!我只想知道理由。你想去南海那種瘴癧之地麽?還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攛掇你?”

“沒……沒有!”趙頵慌忙應道,稍稍頓了下,似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高太後見他突然擡起頭,望著自己,說道:“奏狀所言,全是兒臣自己的想法。”

高太後只是遠遠地望著趙頵,沉默不語。

保慈宮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壓迫起來。

趙頵不安的微微扭動著身子。等了一陣,終於,高太後聽他開口嚅嚅道:“兒臣……兒臣……”

“我只想聽實話。”高太後淡淡的說了一句。

“是。”趙頵連忙應道,他微微低下頭,不敢去看高太後——在這一刹那,他幾乎想把心裏的一切,向高太後和盤托出——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殿中坐著的即是他的母親,但更是他的君主。有些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敢對高太後說出來。

他心裏很想對高太後說,他來做這個出頭鳥,做一個公開支持封建的宗室,全是為了他的母親、他的二哥、他的皇嫂、還有那個貴為天子的侄子……他不想看到骨肉之間互相猜忌、防範到這種地步,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要弄到骨肉相殘的境界……但這些話,即使湧到了嘴邊,他也不敢說出來,就算是死,他也沒有膽量說出來。

況且,捫心自問,他也並非全是這麽無私的,他亦是為了自己打算他王府的翊善便很委婉的提醒過他,倘若有朝一日雍王有事,他曹王亦未必能獨善其身。天子的心思,是最捉摸不透的,為了他的切身利益考慮,封建南海,為一國之主,才是真正的“長策”。

這是於公於私皆有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若非朝野輿論忽然紛紛支持封建,若非兩府宰執紛紛支持封建,若非那道省試策論公然的暗示……若非如此,趙頵依然是不敢出頭的。

他輾轉聽到一些官裏的流言,說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宗室中有人出來公開支持封建,他這才鼓起勇氣,上了這一封奏狀——他這封奏狀,同時亦是向向太後與皇帝表明態度,他也知道向太後與小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希望封建的。

盡管趙頵早有心理準備,預備著高太後可能會生氣——宮裏也有相熟的內侍暗中告訴過他,太皇太後舍不得兒子遠離膝下。但當這一切真的面臨時,趙頵依舊無法逃避那種畏懼感與壓迫感。

那是生在帝王家,貴為親王的他,打自懂事起,就幾乎形影不離的一種壓迫與恐懼。那是一根無形的繩索,時時刻刻勒著他的脖子,告誡他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去想……對於自覺精擅醫術的趙頵來說,傳說中的瘴癧,其實沒那麽可怕。在他心裏的深處,其實亦隱隱盼望著一種自由。他心裏,也並非沒有幻想過,成為一國之開國國王,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諸如此類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