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 第五節(第3/6頁)

他說完,望著二人,卻見蕭繼忠猶疑的望了韓敵獵一眼。他知道蕭繼忠做階下囚已經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繼續被囚禁,只是此事他雖然不樂意,卻總是不便反對,因此這件事情,韓敵獵的意見,便至關重要。韓拖古烈雖然可以獨斷專行,可是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變。

卻見韓敵獵沉默了一會,才擡頭望向韓拖古烈,說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淪為階下囚,南朝只怕亦很難守住這個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傳得天下皆知。”

韓拖古烈聽他這麽說,不由愣了一下,方點頭笑道:“韓侯說得不錯,以南朝的行事,他們再有本事,亦瞞不住這個消息。晚則十日,快則五六日,河間府必能聽到流言。”

“那吾輩更有何懼?”韓敵獵沉聲說道,“大林牙試一試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議和,咱們便斷了這個想法,好與它戰場上分個高低。若萬一真有一線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議和,那就是兩朝之幸。”

蕭繼忠萬不料韓敵獵如此說,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只好隨聲附和,道:“韓侯說得極是。”

韓拖古烈見二人都表態支持,亦頗覺驚喜,笑道:“既如此,便要連累二位。我等便在這汴京多留幾日!”

商議妥當之後,接下來兩天,韓拖古烈便專心奔走,希望可以見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韓維、範純仁都不好對付,要實行他的計策,自然趙煦是最佳的目標。然而,即使他是遼國特使,要求見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趙煦,此時正處在一種既得意、又惱怒的情緒當中。

他采納陳元鳳的獻議,給韓忠彥下了一道手詔,責以君臣之義。果然,不出陳元鳳所料,次日趙煦便收到韓忠彥謝罪的劄子,韓忠彥坦承了設計假議和以行緩兵之計的事實,但他大包大攬,將從頭到尾的所有責任全都攬了下來,宣稱瞞著趙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強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汴京人多嘴雜,難守機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願伏罪,自請辭職,並請趙煦發落。

這份洋洋萬言的劄子,讓趙煦心裏面五味雜陳。

他的確是有幾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到底欺瞞不住他。他決心通過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幾位重臣,讓他們知道他是位聰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漢昭帝、漢明帝那般,年紀雖輕,卻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瞞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輕松,輕松的是,既然確定是假議和,那麽他就避免了與石越這些重臣的一場大沖突。他的國家還處在戰爭當中,他需要臣子們和衷共濟,他也需要石越這個宣撫使。

而除了得意與輕松之外,趙煦的心裏面,還有一些擔憂。陳元鳳所指出的和議有可能達成的危險,讓趙煦一直在心裏面感到不安,萬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當如何?就算是兵不厭詐,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國,翻臉也是需要找個好借口的。倉促之間,這個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無論是得意也罷、輕松也罷、擔憂也罷,所有的這些情緒,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心中的惱怒!

石越、韓忠彥們欺瞞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這些都可暫時放到一邊。讓他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後,韓忠彥竟然還在袒護石越!而這個韓忠彥,不僅是被他父皇當年認定為社稷之臣,便在趙煦心裏,也是相信他絕對忠於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繼,濮王一系承緒大統以來,韓家父子兩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勛!

帝王之術是什麽?大宋朝的家法是什麽?他的宰執大臣們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會令國家無法正常運轉,政令難以推行,朝中陷入黨爭;可是,更加危險的,卻是所有的宰執大臣都一條心!這比宰執大臣之間誓不兩立更加糟糕。因為如此一來,便容易乾坤顛倒,太阿倒持。君權輕而臣權重,危害的,是趙家的江山社稷!

與他的祖先們不同,趙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黨的。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有桑充國、程頤的苦口婆心,讓他從心裏面接受了“君子亦有黨”這樣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黨、舊黨,甚至石黨,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黨,或者一派獨大,那趙煦就會感覺到背脊上的涼意。

前些日子,他還聽蘇軾講論本朝政事,蘇軾是評價熙寧年間的變法之事,可他卻無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項國本。按蘇軾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後,常行“守內虛外”之策,內重而外輕,故此大宋之患,與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鎮權重,而大宋之患則在宰相權重。本來已經是內重外輕,若不分宰相之權,而只顧恢復漢唐之制,那麽宰相便會淩駕於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將宰相之權一分為三,奪掉宰相的兵權與財權,分給樞密院與三司使。蘇軾本意當然是極贊熙寧之變法,改善了內重外輕的局面,雖然恢復了宰相的財權與部分兵權,卻又增強了參知政事的權力,使得左右丞相難以獨攬大權……便如他們的對手所攻擊的,蘇家兄弟所學,亦所謂“蜀學”,實際接近於縱橫家之學。如程頤便曾經直言不諱的對趙煦說,蘇家兄弟,與其說是儒生,不如說是縱橫家。甚至連桑充國,在趙煦詢問之時,都不得不承認,蘇軾的文章固然是執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學術,卻難稱“聖人之學”。趙煦知道,桑充國雖然祖籍開封,可是桑家曾經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寧、紹聖朝的蜀人,凡是識文斷字的,十之八九,都視蘇家兄弟為天人一般。他兩兄弟一為參政,一為內相,可以說“天下榮之”,至於本鄉之人,更不用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