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 第一節(第4/5頁)

“這又是何道理?”

“丞相豈有不知之理?”折可適道:“韓拖古烈雖然對我朝知之頗深,卻也於我大宋並無敵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為,朝廷若有志一舉翦滅契丹,吞並塞北,則韓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則當遣之。使韓拖古烈在契丹,日後兩國通好,方可希冀。否則,契丹不亡,邊禍不止。”

他這番話說出來,石越默然良久,才嘆了口氣,問道:“遵正以為契丹可滅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為是古之匈奴、突厥強,還是今之契丹強?”

“自是契丹強。”

“下官亦以為如是。”折可適點點頭,侃侃而談:“契丹之強於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無部族爭立之禍,而兼得耕牧兩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蓋因胡狄之屬,莫不乘中國衰敗之機而興,凡中國強盛,則其自敗。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興之盛,當逐北千裏,斬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謂成功。然下官以為,契丹卻不得以胡狄視之,而當以大國視之。自古以來,要攻滅如契丹這樣的大國,又正逢其鼎盛之時,非有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大戰,絕難成功。”

“朝廷若欲攻滅契丹,亦下官所樂見。然下官以為,每場戰爭,朝廷上下,只能有一個目標。否則,便容易進退失據,舉止紛擾。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與契丹戰爭之目的,只是將契丹趕出國家,並伺機殲滅南侵的遼軍,讓遼人從此數十年間,只要聽說‘河北’二字,便憶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復燕雲,此時亦不必去想;至於攻滅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遲。大餅須一個一個的吃。眼下我們尚只是看得見第一個餅,餅都不曾咬到嘴裏,吞進肚中,便老老實實想著如何吃完這個餅再說。無論旁人如何想,丞相萬不能一時想著驅除遼人便可,一時想著還要收復燕雲,一時又想著要攻滅契丹,如此思得患失,實是用兵之大忌。”

“大餅須一個一個吃。”石越低聲重復著折可適的話,嘆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幾步,手裏拿著一柄如意,輕輕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擊打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此,吾意已決。”

“只是……”折可適想起自己對範翔的許諾,又說道:“下官聽說朝廷之意……”

他正待將範翔的擔憂轉告石越,不料才說了這麽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斷,“是範仲麟罷?他連你那也遊說過了?”

折可適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臉色,見他並無惱怒之意,才笑著說道:“範仲麟所慮,亦並非全無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來,皆是要內外相和,大軍才能打勝仗。”

石越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笑道:“遵正,你以為如今我軍已然穩操勝券了麽?”

“那卻未必!”問起軍事上的事,折可適立即斂容回道:“下官一直以為,而今宋遼兩軍,在河北實不過半斤八兩。我大宋占著天時,遼人占著地利,至於人和,那是一半一半。遼人固然進退兩難,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樣可能滿盤皆輸。”

“遵正說得不錯。形勢上如今我軍的確已漸漸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說形勢有利便一定可以獲勝的。”石越點了點頭,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如今便有不少人,見我大軍會師,軍容頗盛,遼人已是進攻乏力,便以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彈冠相慶了。他們關心的是報捷的時間,高談闊論的,是如何反攻遼國,收復幽薊,甚而攻滅契丹,統一南北!”

“士心民心樂觀一點,未必全是壞事。然而在這宣撫使司之內,本相卻仍是戰戰兢兢,生怕犯下半點錯誤。大錯鑄成,到時候再去悔嘆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便已經晚了。”石越言辭說得寬容大度,語氣中卻已經帶上了譏諷,“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謂‘國之大事,在戒在祀’,旁事和光同塵,亦無大要緊。這兵戎之事,我便是殫心竭智,亦不敢說萬全。便是古之名將,如白起、樂毅輩,若他們打仗之時,還要想著顧著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難全其功業。更何況論及知兵善戰,我只怕未能及其萬一。方才遵正說得好,餅須得一個一個的吃。這其中道理是一樣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顧著一面。顧好了這一面,我便算問心無愧,死後亦有面目去見高宗皇帝與太皇太後。至於其它的,只好順其自然。”

以石越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已經是形同發牢騷了。折可適自小從戎,其時宋朝武將,大多都要受制於地方文臣,這世上,通情達理的上司,總是要少於求全責備的上司,折家雖然幾乎是一鎮諸侯,代代世襲,然而同樣也免不了要受許多這樣的氣,或是監軍,或是欽差,或是諸路長官……而他所見的,所聽聞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騷,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卻其實是相同的。他聽到耳裏,不免亦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