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瑪時期的德國人和猶太人(第4/25頁)

許多傳統的藝術家、工匠、作家、文化評論者譴責這些先鋒運動,認為它們是對過去古典原則的背叛。但是,他們的反對不僅是美學的,也是政治的。他們看到:像格奧爾格· 格羅茨這樣的畫家,公然陶醉於不和諧的形式或醜陋之中;像阿諾德· 勛伯格這樣的音樂家,把和諧扔到一邊,喜愛不和諧聲音的刺耳音調;像阿爾弗雷德· 德布林這樣的作家,把他們的讀者帶到社會深淵的邊緣;像瓦爾特· 本雅明或威廉· 賴希這樣的社會學家或心理學家,譴責德國的學術機構具有固有的不公正和壓迫性。此時此刻,他們對作為整體的現代性文化提出了公開的抗議,發出了沒有限制的指控。他們以各種方式譴責這種文化,認為它是物質主義的、墮落的、沒有靈魂的,或者是“猶太的”。

許多德國人患有的現代性恐懼,具有深刻的社會經濟和心理根源,但是都必然與根深蒂固的反猶太人偏見相關,因為據稱猶太人是現代化的代理人,他們威脅要破壞穩定的世界,盡管很大程度上這只是幻覺。在這個世界當中,思想保守的德國人已經投入了非常多的心理資本。無論他們在哪裏觀望,保守的德國人看到的都是極端主義和腐爛:舞台和熒幕上的性和婚姻的不忠;小說中的和平主義,以及對傳統德國男子氣概價值觀和對權威尊重的嘲諷;藝術中變態而扭曲的主題和意象;等等。盡管作為群體的德國猶太人既不是現代主義者,也不是極端主義者,但是右翼文化批評家經常成功地將他們和來自過去的可惡的反猶太人成見聯系起來。作家和戲劇批評家路德維希· 馬爾庫塞經常從憤怒的保守主義者那裏收到信件和明信片,上面寫道:

你這頭猶太豬竟敢批評那些抗議近來作品低劣和汙穢的人……你竟敢稱放在我們面前的這類東西為藝術,它們混雜在《鄉村之愛》《好兵帥克》《丹東之死》《天堂裏的婚姻》《青年的疾病》之間。這不過是個大豬圈,一個腐化的、穿過它的青年人將被投入到更加墮落和殘暴的境地……你就是這樣一個應該被吊起來的戲劇批評家。作為一個猶太人,你自然喜歡德國青年的毀滅。

猶太人被放置在極端的兩極化的中間:一端是傳統主義者,他們在文化的所有表現中鼓吹“德國”風格的統一性;一端是現代主義者,他們歡迎分歧的,甚至矛盾風格的存在,因為它們意味著生機勃勃的創造性精神。猶太人被放置在這場鬥爭的失敗一方,正如他們被放置在政治鬥爭的失敗一方。這場政治鬥爭是日益上升的集權主義政黨反對日益萎縮的共和派政黨。納粹總是利用保守主義右翼的文化批評作為奪權的掩飾,在這個意義上,文化的分裂當然和政治的分裂緊密相聯。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正確認為的:“對納粹黨最為一貫的選舉支持集中在這樣一些社會和職業集團,它們對現代工業社會的發展持有最大的保留意見。”

德國文化分裂最為不祥的征兆之一是,年輕人越來越贊成反動的文化觀點。大約900萬年輕人當中有430萬人屬於各種各樣的青年組織,除了極少數例外,這些組織都反對魏瑪共和國新的民主變化。年輕的德國人,尤其是年輕的德國男性,都是躁動不安、迷失方向和疏離社會的。他們試圖塑造——假如是以純粹偶然的方式就更好了——與他人更為緊密的情感紐帶。不幸的是,這些應對機制本質上經常是反動的和逃避的,其最初的形式包括了納粹運動將采用的和無恥濫用的某些特征。這些特征包含了天真的態度和含糊的渴望,諸如對自然泛神論的愛,對祖國神秘的愛,同性戀的友誼,對沒有貪婪和物質主義的世界浪漫主義的渴望,對集體歸屬感強烈的需求,對英雄的崇拜。不僅僅在年輕人那裏,這些渴望強有力地根植於許多德國人心中。他們反映了對整體性、對重新融入一個共享的烏托邦社會的深深渴望。他們也陷入對一個沒有沖突的民族共同體的烏托邦式的渴望。在這個共同體中,許多過去導致德國人相互分離的分歧將不復存在。

因為許多德國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感到,現代性的力量正在破壞國家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同時他們認為新的民主體制要為國家的疾病負責,因此他們在前工業時代的保守主義和集權主義的價值觀當中尋找解決方案。它是一種回到想象的過去的逃離,一種給予現代化所提出問題的虛幻答案。實際上,塑造整體性渴望的東西,是對現代性的恐懼,並且這種恐懼也塑造了逃避自由的解決方案。阿道夫· 希特勒本能地知道如何把這些集體的渴望塑造成他自己邪惡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