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罪罰

曹操頭痛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頭痛,曹操自己也不知道。

這是一種無名頭痛。

人世間很多事都是無名。沒有原因,沒有結果,只有過程。

無名是宿命。對曹操來說,頭痛就是他的宿命。他生命中幾個關鍵的時刻都與頭痛密切相關。

但是這一次,曹操的頭痛尤其劇烈。

也許與關羽之死有關。曹操終於深切地認識到,他失去了一個可以與之風雲際會的頂尖高手。

這是一種寂寞。

高手的寂寞。

所以,曹操不是頭痛,而是寂寞。

華佗站在了他面前,準備醫治曹操的頭痛。

華佗說:“大王頭腦疼痛,因患風而起。病根在腦袋中,風涎不能出,枉服湯藥,不可治療。”

華佗說:“某有一法:先飲麻肺湯,然後用利斧砍開腦袋,取出風涎,方可除根。”

曹操聽了,不置可否。

因為他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個醫生可以醫治寂寞。

寂寞是用利斧可以砍開的嗎?

也許,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暴力手段解決。

爭端。

不公。

仇恨。

但是唯獨寂寞,是比利斧更鋒利的東西。以利斧砍伐寂寞,利斧也就變成寂寞了。

甚至,曹操還想到了另一層。

復仇。

他高度懷疑華佗是替關羽復仇來了。

華佗曾經替關羽刮毒療傷。曹操懷疑,在利刃與骨骼吱吱嘎嘎的摩擦聲中,一個醫者與患者的生死之誼就趁機建立起來了。

現在,關羽死了,華佗會不會借刀殺人呢?

曹操懷疑,會。

所以在曹操眼裏,華佗手中的利斧是比寂寞更鋒利的東西。它是仇恨,閹割寂寞的仇恨。它最終也是傳奇。華佗玩的不是利斧,是傳奇……

曹操終於心神大亂,殺機畢露。

他讓華佗停止了呼吸,即便自己頭痛依舊。

寂寞依舊。

但曹操疼痛的不僅是頭,還有世事。

世事如火,無時無刻不燒灼著曹操,令他疲於應付。這不,孫權又上書了。孫權上書說:“臣孫權久知天命已歸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將剿滅劉備,掃平兩川,臣即率群下納土歸降矣。”

曹操一聲冷笑。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表面上是勸我早正大位,可目的呢,無非是“遣將剿滅劉備,掃平兩川”,為你孫權火中取栗罷了。

曹操當然不相信孫權會“率群下納土歸降”。他只相信,世上最美麗的說辭往往包含著最險惡的禍心。所謂“臣孫權”雲雲,無非是一道包裝巧妙的迷魂藥罷了。

不過司馬懿以為,可以將計就計。

不錯,孫權稱臣目的險惡,但是他也暴露了一個命門——將自己置於被領導的位置。如此一來,曹操就擁有了位置優勢,可以對孫權發號施令了。

不是要剿滅劉備,掃平兩川嗎?這個任務交給你孫權了。

曹操豁然開朗——世事真是利弊相生。有死門就有活門,走進死門還是活門,有時候僅僅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那麽簡單。

孫權一夜之間就被封為驃騎將軍、南昌侯,領荊州牧,同時他又領受了消滅劉備的重任。孫驃騎將軍的心情當然是不好受,可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只能是封號先戴著,消滅劉備的事那是打死也不幹。這年頭,朋友就是敵人,敵人就是朋友。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誰知道明天誰是誰啊?

曹操最後的日子很快就來了。

沒有人知道,頭痛竟然能要人的命。

事實上,自從殺死華佗之後,曹操的頭痛就一日勝似一日。直到建安二十五年的正月,曹操的頭終於不痛了。

因為他,死了。

這是遺憾之死。也是宿命之死。這一年,曹操六十六歲,很多的壯志未酬,很多的因緣未了。關於中國,他一直有一個夢想。但是,世事詭異,不是每一個夢想都可以放在陽光下的。曹操自以為統一中國,舍我其誰,但在世人眼裏,他卻是野心家、陰謀家的代名詞。曹操從一個有志青年奮鬥成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老頭,一生與其所處的亂世糾纏不清,恩怨相隨。他是傳奇,也是寂寞。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寂寞。別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曹操臨死前說:“孤縱橫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滅,止有江東孫權,西蜀劉備,未曾剿除。”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但是,曹操之死也是宿命之死。在他生前,中國的關鍵詞是分裂、暴力、計謀、寂寞,在他身後,中國的關鍵詞依然是分裂、暴力、計謀、寂寞。一切遙遙無期。一切欲哭無淚。曹操這個一生在馬上的男人自以為可以改變世界,但直到死後,他才發現,他無法改變中國的版圖,無法改變民生狀況,無法改變國家信仰,無法改變世人對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