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裏恩仇 第一章 豫章射箭事件(第5/5頁)

不一會兒,他們就已經輪流各自發了六枝箭矢。閻昌年的臉色愈發難看了。射到十二枝的時候,所有人的心裏都暗暗驚訝,沒有想到嬰齊的射術竟然如此高超,有認識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數年嬰齊在縣廷當獄史的時候,並沒顯示過射術的優異。大家能記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傳非常精致出眾。至於在每年的考核簿記中,他的名字後面除了例行的“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的評語之下,就是一個大大的“文”字,說明他一向被視為“文吏”。這些情況就算閻昌年也頗有耳聞,否則他怎麽會在聽到嬰齊提議要和自己比試射術時暗喜呢?

剩下還有八枝箭矢了,而閻昌年前十二枝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雖說在射手中,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水平,如果在秋季大試,足以賜勞四十五天。但現在卻不一樣,嬰齊所發十二枝全部貫中,閻昌年已經沒有多少機會。於是,意想不到的事終於在這一刻發生了。當閻昌年將第十五枝箭插入弩槽,弩臂對準靶心的時候,突然身子微微一側,弓弦響處,箭矢飛出弩槽,向立在質槷不遠處的嬰齊急飆而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嬰齊身子一側,他的手上也握著弩弓,倉惶之中他揮動弩臂欲彈開箭矢,身子趁勢跪在地下。箭矢從他肩上數寸的地方飛了出去,釘在身後的樟樹上。他大驚失色,還沒等他喘過氣來,閻昌年第二枝箭又飛了過來,這次毫不客氣地貫穿了他的右臂,數滴鮮血濺在他的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嬰慶忌急呼了一聲,齊兒,回射那豎子……嬰齊滿臉驚駭,不假思索地一擡手,弩箭也飛出了弩槽,也許是他手臂被射傷的緣故,也許他仍不想殺傷人。那枝箭飛越閻昌年的頭頂,從他的發髻間穿過,射脫了他的緇布冠,他的發髻散亂,頭發像囚徒一樣遮住了臉龐,顯得非常狼狽。

這時旁邊的一個小孩驚呼了一聲,有蜥蜴。庭中每個人馬上下意識地抱住腦袋。閻昌年臉色煞白,慘笑了一聲,也罷,我命絕矣。說著奮力將手中弓弩往後一擲,突然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黑紅色的血液頓時像沙地裏滲出的泉水,從一道紅線中洶湧奔出,使得那紅線霎時間輪廓不明。閻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個沙袋一般,往前撲倒,魂魄戀戀不舍地從他俊美的屍體中飄出,在庭院的上空來回徜徉,發出無可奈何的哀嘆。剛才還喜氣洋洋的庭院上空頓時籠罩了一層死灰色。

死人的身體臥在庭中,跟一個睡著的人是截然不同的,雖然姿勢可能毫無二致。對在長安見慣了漫天殺戮的嬰齊來說,很容易就能感覺到兩者的區別,那是一種能否看見肉體上附有靈魂的區別。這並不說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實上,自從在湖縣的黃河絕壁上被縣吏收捕,他的神志反而長時間是這樣昏沉沉的。不管是在開始被判決遷徙敦煌郡,還是最後的遇赦回鄉之時,他都處在一種茫然的狀態下。雖然他在所有的時間並不糊塗,他知道自己每天在幹什麽,這人世到底是什麽樣。只是他在心底忘不了一個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名字叫劉麗都。那是個世間絕美的女人,見到她,他才覺得這個世界為什麽值得留戀,前此的什麽積功累勞,建功立業,收族保親的想法都是那麽可笑。有時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生活的理由究竟是什麽?難道是為了那點可笑的功名嗎?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個變態的閹宦手下。他那時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樣悲傷,可能還更厲害,只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罷了。剛才他看見王廖的妹妹身著綠色的深衣,仿佛又見到那死去的女子。因為她就是很喜歡穿綠色深衣的。就連那衣服的曲裾的寬狹,肩頭上的淡黃色信期繡都那麽相像。她屈腿坐下時,那四顧眄睞的眼神,也依稀有當年伊人的風采。於是他腦子一下子糊塗了,竟做出了剛才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舉動。他這幾年在廣陵和長安,跟從射聲校尉的騎士們學習苦練而來的射術,竟用在為一個女人爭寵上。現在,他仰起頭,似乎在追尋這具屍體魂魄的飄散軌跡。他深深後悔了。

他並沒有想射閻昌年,只是下意識的求生舉動,讓他發了一箭。他更沒想射脫閻昌年的冠冕,因為在豫章這個地方,被人斬斷發髻,是一種奇恥大辱,相當於被褫奪了一切尊嚴,抽去了活著的憑依。除了皇帝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