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裏恩仇 第三章墓地(第3/6頁)

閻樂成道,遵命。他得意地回頭,還沒走到門口,就大聲喊道,嬰齊,這次輪到你大展身手了,當年這批囚犯是你處死的,屍體也是你帶人埋的,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是責無旁貸的。

王廖聽到他的叫喚,心頭有點慍怒,這老牧豎果然心裏嫉恨不釋,雖然他暫時找不到借口處置嬰齊,卻會巧立名目地役使他。嬰氏的家產既然充公,那就成了無爵士伍,如果有公事需要征發百姓,自然就是第一個被征發的對象。王廖厭惡地看著閻樂成的後腦勺,只恨找不到什麽理由來切責他。

後山青翠的竹林裏,中間卻有一大片空地,長滿了萋萋青草。閻樂成一聲令下,百姓們各種農具齊下,將泥土掘起。不多時,這片青蔥的草地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一個個長方形的坑整整齊齊的,像一張畫滿格子的網,鋪滿了山坡。坑大約有近一百個,每個坑裏都躺著一具齜牙咧嘴的骨架,不時地升起汙穢的空氣。閻樂成拖長了聲音笑道,嬰齊君,你把那些骨架都撿起來,一一放到竹簍裏,等到鐵鍋裏的湯一燒沸,你就把骨頭往裏面扔罷。

嬰齊唯唯連聲。他的面龐比幾個月前瘦了一些,看上去毫無表情,自從叔叔自殺,他的家產就被沒入縣官,只剩了一間草房,一頭耕牛,幾十畝地。幸好裏長因為曾經受過嬰慶忌的恩德,對他還算頗為照顧,只是在閻樂成巡行閭裏的時候,才假裝對他嚴厲一些。每次公事征發,閻樂成總少不了會召喚嬰齊,最苦最累的活都分派他幹。他是鄉嗇夫,有這權力。如果違抗的話,他就正好可以引用《徭律》,告他“乏徭不作”,那就得下獄。嬰齊自然不會中閻樂成的詭計,對閻樂成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他並不恨閻樂成,閻樂成的兒子確是因自己死的,也許自己換了他,也會這樣幹罷。他惟一痛惜的是叔叔為什麽非要自殺,如果他不自殺,至少現在還不會死。那時離新年已經沒有多久,在一系列審訊中,他完全可以熬過這年冬天,等待大赦。還有,他感到奇怪的是,手臂上被叔叔咬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卻每每在他傷心的時候會突然疼痛。他那時就擦幹眼淚,想,叔叔不要我做一個軟弱的人,不要老沉浸在過去中。大概因為此,他才以自殺來喚醒我的罷。雖然我以前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但我現在的確是,我為什麽忘不了那麽多過去的事……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閻樂成得意地朝四周望了望,假裝歉意地對其他百姓解釋道,嬰齊君當時是縣廷獄史,這些罪犯都是他處決的,鬼魂畏懼惡人,即便作祟,也不敢對他怎麽樣。所以我不讓諸君插手幫忙,也都是這個緣故,寧願嬰齊君多受點累了。

嬰齊沒有聽他說什麽,他只顧埋首在坑裏忙碌。坑裏臭氣熏天,其他的人都躲得遠遠的。閻樂成俯視著這個害死自己兒子的人,心頭滿是怨毒,恨不能拔出劍,一劍插在他背上,從後背貫到前胸,結果了他。然後一腳將他蹬下去,用土蓋上。只是他不敢。

不一會兒,旁邊的竹簍子就裝滿了。嬰齊伸腰歇息了一下,換了個簍子,然後跳到一個新挖開的坑裏,那坑裏是一具比較小的骨架,看上去生前是個嬌弱的女子,屍骨之上,蓋著一塊空心磚,磚面隱約可見兩行刻字,字跡比較潦草,當是隨意刻成。嬰齊拾起那磚,上面寫的是:

豫章縣大逆無道殊死,衛綴,太始四年十二月四日棄市,屍在此下。

嬰齊一讀之下,不禁大是感慨。是的,這個女子生前他認識。他至今還記得她的模樣,身材中等,面色白皙,說話的間歇,時不時會皺一皺眉頭,顯得妖嬈可愛。她勾結劉麗都等人,行使苦肉計,意圖擾亂縣廷,卻最終被沈武識破。她那時跪在地下,口齒伶俐地應付沈武訊鞫的姿態歷歷如在目前。多麽美麗可愛的一個女子,可惜為了不切實際的謀反,在豫章西市被切下了頭顱,變成了今天黃土壟中的一具枯骨。沒有見過她的人,怎麽又會想像出這具枯骨幾年前還是一個青春勃發的少女。青蔥的生命霎時就離她遠去,沒有一點蹤跡。嬰齊心裏想著,胸中酸抑,眼睫上不由自主又有了淚花。他仰起頭,四顧陰沉的竹林,難道她雖死了,而魂魄猶在此地,能作祟人間麽。他想到這裏,心中竟有一絲歡喜。如果真的是這樣,人生倒也不是毫無意義。從這個世間跨入那個世間,人仍是有知覺的,說不上是一瞑而萬世不復視,她照樣可以視,可以思,只不過她的形體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人看來是縹緲的。那麽,劉麗都和沈武,他們的魂魄也同樣飄蕩在長安和湖縣的天空了,他們能不能識得歸途,回到這豫章來呢,回到豫章,就在這裏,默默地凝視著他——嬰齊。那麽自己,就還不是孤苦無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