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




三天後一大早,甘泉宮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讀詔書:

制詔禦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闌入上林苑豫章觀椒唐殿,射中殿門,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縱容同產弟江之推私借衛尉軍旗,羞辱朝廷印綬,又多為不法,賊殺百姓,剽劫縣廷,斫傷縣卒,摧辱長吏。兩造異詞,朕甚惑焉,未知孰是。書下丞相,丞相其招集禦史及兩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諸吏議。

使者道,沈君,現在公卿大會丞相府,聽你和江都尉兩造的曲直,趕快奉詔罷。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進去換件衣服。

使者點了點頭,坐在門檻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換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內和家人訣別,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慣常行徑。劉麗都在後室聽見了使者宣詔,見小武進來,見了她,強笑道,妹妹,我現在去丞相府對狀,很快就會回來的。劉麗都抱住他的身軀,面對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夫君哥哥,我等你回來。我相信我的夫君辯才無礙,一定能應付這場詰問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罷。日中時我就能回來。他緊緊地摟了摟她,頗為不舍,然而終於松開,決然回頭,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領數名侍從來到丞相府,摘劍免冠,走進大殿,坐於西邊。江充的席位也和他並排,看見他,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東邊正中坐著丞相劉屈氂、禦史大夫暴勝之。左邊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邊是諸吏、侍中等內廷官員。

劉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聲,大聲道,本府奉天子詔書,與諸君雜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案。諸君可按照律令雜問,本府再和暴大夫參考諸君意見,附所比律令條奏於皇上,讓皇上親自判決。好,現在開始廷議。執法禦史振輔殿內,有敢喧嘩者斬之。

眾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開口,明擺著,兩造都是皇帝的寵臣,從詔書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貿然開口,如果有違聖意,豈非自找麻煩?不如暫且觀望一下。劉屈氂看群臣都不說話,注目了一下丞相長史章贛,章贛點了點頭,首先發難道,京兆尹沈武號稱精通律令,卻非法闌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門,冀圖以殘賊敢任邀寵,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應判大逆不道罪腰斬,妻子沒入為奴。臣謹問沈武,知射中殿門者死,不自殺引決以謝,乃反制作文書上訟天子,文過飾非,意欲僥幸脫罪,何解?

小武道,長史君過獎,臣不敢妄稱熟知律令,即便和長史君相比,也頗有不如。即臣坐罪當腰斬,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沒入縣官為奴,最多遷徙邊郡。臣所以羞慚敢說臣律令不如長史精熟,就是希望長史君將宗室子女沒入為奴的案例告知。如若不能,則臣敢懷疑長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緣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長史君發蒙,明示於臣。

章贛臉上微微發紅。他沒想到一時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確,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邊郡,從未有沒入為奴之說。自己首先發難,反被他詰問,一時甚為尷尬。他轉眼瞧著劉屈氂,不知怎麽辦好。

劉屈氂心裏暗怒,自己這個長史真是沒用,當場出醜,比起沈武的確遠遠不如。他心裏也暗暗可惜,本來小武也做過他的長史,他對小武毫無惡感,反頗為欣賞,只是拗不過江充的要求,才答應一起對付。現在章贛出師不利,只有自己出馬,利用丞相威權暫且壓制一下了。

於是劉屈氂道,沈君,現在是你受天子長吏詰問,卻反過來詰問長吏,是不是太囂張了?況且長史君主要詰問你為何射中殿門,你無法辯解,只抓住長史措辭方面的小節不放,豈不是意欲轉移目標,僥幸脫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豈敢詰問長史,不過是依照雜問程序辯解罷了。況且事關天子律令,人命關天,哪有大節小節之分。臣嘗為縣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當一絲不苟,稍有疏忽,就會導致冤獄。臣豈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誅?只是猶記得孝文皇帝當年下旨,天下各郡、國、縣、道罪囚,如果對長吏的判決心有不服,認為有欠公正,都應當上讞廷尉。現在臣在這裏接受鞫問,心裏不服而不上讞辯駁,豈不是虧損聖天子恩,讓天下百姓懷疑天子偽施恩惠,而實不能行,乃至眾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損於朝廷威望嗎?

劉屈氂默然不語,"虧損君恩"是一項重罪,凡是天子有詔對百姓赦免、賞賜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陽奉陰違甚至故意違背的,皆判棄市。劉屈氂知道厲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鴻臚商丘成,商丘成會意,道,沈君既然為國家長吏,當熟知案例。豈不聞當年右扶風減宣率吏卒闌入上林,射中蠶室門,天子下吏簿責,減宣於是自殺以謝。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顏求生,不是太無廉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