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可喜聞赦令 可憐失麗卿




雲陽,甘泉宮鉤弋殿。年老的皇帝劉徹半倚在雲母鑲嵌的榻上,趙何齊正跪在他面前,陳述出使長安的情況。劉徹的身體很糟糕,近月來,每天只用一頓飯食。掌管皇帝禦食的太官令和他的一群屬下憂心惶惶,度日如年。按制度,皇帝每天應進食四次,倘若皇帝駕崩,有司肯定會劾奏太官令奉食不謹,下獄處死。就算是皇帝不死而病情遷延,照樣讓人提心吊膽。一個身體欠安的皇帝,心情也好不了哪去。特別是象劉徹這樣的人,性格這麽強悍,一輩子這麽風光,對人世的留戀和對他人生命的忽略,都讓他隨時可能將身體不適的憤怒轉移到臣下身上。這時他聽見趙何齊的奏稟,怒道,朕的身體不適已經這麽久了。江充信誓旦旦地說是因為有人詛咒朕,現在他不盡心盡力為朕治理巫蠱,卻念念不忘侵害沈武,倘若不是朕覺得他治理巫蠱很有一套,早就將他下獄了。他那個弟弟侵辱長吏,沈武將他射殺,本來就很應該。朕本欲直接下詔赦免沈武,只是不願難為二三大夫之意,才讓他們雜議,沒想到他們竟群黨比附,甚失朕望。

趙何齊道,陛下息怒,還是保重禦體要緊。他不敢說什麽勸慰的話,但知道趁著皇帝發怒的機會可以辦成很多事,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封簡書,臣這次在長安,沈武的妻子劉麗都求臣將此簡書轉呈陛下,據她說,內容乃是劾奏江充隔絕她夫君上書,大逆不道。為了表明並非為了苟救其夫君的犬馬之命,她上書之後飲鴆自殺,以示不欺。

劉徹哦了一聲,不錯,真是忠直可嘉。他做了一世皇帝,聽到人自殺,只如聽見一只螞蟻死了一般,絲毫不覺驚異,不過嘴上會贊嘆一兩聲罷了。

把簡書呈上。劉徹命令道。

光祿勛韓說過來,將簡書接過,攤在劉徹榻前的幾案上。劉徹看了幾行,眉頭皺了起來,是了,沈武的妻子是宗室女子,朕險些忘了。這簡書誰執筆的,文法甚佳,可算得上良吏。

趙何齊道,臣不知道,翁主自殺前將這簡書托我上呈,跟從她來的是京兆尹府二百石卒史嬰齊,據說頗為擅長刀筆。

劉徹將簡書看完,道,哦,沈武掾屬頗多才俊,趙卿,你將這簡書念一遍。

趙何齊惶恐稱是,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他尖著嗓子念了一遍,劉麗都交給他時,簡書是封緘好的,他並不敢拆看。現在讀來,覺得頗為鏗鏘悅耳,整篇的都是旁征博引律令。

劉徹待他念完,道,趙卿怎麽看?

趙何齊趕忙道,江充舞文巧詆,以成大臣死罪,蒙蔽君上,逼死宗室翁主,實在是罪不可恕。臣以為應下使者收系江充,下廷尉獄案驗。

劉徹嗯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問韓說,按道侯,君以為如何?

韓說聽到趙何齊念詔書時,已經心驚肉跳,他和江充、劉屈氂、李廣利也一向關系密切。如果將江充下獄案驗,必定會牽連到自己,漢法至嚴,自己連坐並誅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於是趕忙答道,陛下,臣以為江都尉固然教弟不謹,自身卻行為整飭。沈武被判死罪,律令上記載分明,說江都尉是舞文巧抵,並不合乎事實。至於隔絕上書,也未必無誤,也許沈武服罪不願上書也是有的。翁主自殺代其夫上書辨冤,可能因為一時之憤懣,不能看作是江都尉所逼迫的。當時翁主在趙君面前自殺,趙君應該曉以律令,多加安慰,阻止她自殺才對啊。

趙何齊暗罵了一聲,這豎子實在陰險,竟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了。他趕忙應道,翁主自殺,事發倉促,可見是郁悶在胸,早萌死志。臣事先不知,倉促之間想要救助,又安可得?臣以為,以堂堂大漢的翁主,為救夫君也只有一死上書以抒其憤懣,可見江充的確是一手遮天,蒙蔽君上。倘是尋常百姓,只能沉冤千載了。他頓了頓,感嘆了一聲,道,翁主真乃天下麗人,臣目睹翁主臨歿前慘狀,宛轉悲哀,催人下淚。唉,"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絕代紅顏,一朝隕落,臣雖宦者,睹之亦未嘗不憐惜淒惻啊。直到現在,臣追憶起來,也頗為動容。

劉徹來了精神,奇怪道,哦,翁主有這麽美麽?朕竟然沒有福氣一睹。"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兩句是他自己悼念李夫人的歌辭,他一聽之下,不禁大感興趣,心想,這世上豈有比李夫人更美的女子,那可是萬萬不能信了。

趙何齊免冠叩頭說,臣罪該萬死,剛才一時悲傷,竟引用了陛下專門為李夫人所作的歌辭。不過臣的確是脫口而出,沒有冒犯之意。翁主之美麗,實乃臣所未見。臣出身定陶豪右之家,生平閱人無數,頗多面容卓異的美女,然而將她們和翁主相比,卻如將糞土與和氏璧放在一塊。臣絕無詆欺,願下使者案驗,臣敢以人頭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