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謫人交州(第2/2頁)

“我大漢以孝立天下,諸君將來都是國之棟梁,本太守今日就以‘孝養’二字為題,二三子且各抒己見罷!”周宣用手捋著自己頜下稀薄的胡須,淡淡地說。

我沒有開口,冷眼看著我的同窗們接二連三地發言。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書簏,從他們的嘴巴裏,與其說吐出的是華美莊嚴的詞句,不如說正噴散著腐敗肮臟的積塵,就像陳舊的棺材板遭到鐵錘敲擊時,氤氳升騰起來的那種積塵。通常,他們的那些言辭完全正確。而且,我毫不諱言,就算讓我說,我免不了首先也是同樣的一番長篇大論。只不過由於我地位低微,雖然隸名學籍,身份卻是廝養,暫時沒有我說話的份罷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整個過程中,周府君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臉色平靜。然而我似乎看見他的眉頭逐漸微微聚攏,若有所思。我突然心裏一動,我想,我應該說點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才是。

於是我離席深施了一禮,長跪道:“山野鄙儒何敞,敬問府君無恙!”周宣微微頷首以示答禮。我沒有停頓,繼續道:“敞剛才聽了諸位同窗的發言,胸中頗有異論,不敢藏愚,敢稱說於府君之前。”

周宣的眉頭突然像花朵一樣舒展開了,嘴角也漾出一絲笑容,再次頷首示意我講下去。

喜悅頓時像蜜糖水一樣,浸潤了我的心,我大聲道:“諸生剛才無不艷稱孔孟,以為孝養父母,不須芻豢酒肉,也不必錦羅繡綺,只要心底誠懇,面容莊敬,那麽即使給雙親咀嚼青葵,吸啜清水,也是完全可以的。並因此認為處世當甘於貧賤,不可汲汲於富貴,敞以為大謬不然。”

周圍的人都發出低低的噪聲,顯得有些騷動。周宣威嚴地望了望四周,堂上重又回復安靜。周宣道:“君且繼續,不要理會他人。”

我拱拱手,繼續道:“啟稟府君,敞自小失怙,全靠母親一手撫養成人,敞自從懂事之日起,家中就只在膢臘 的日子才能看見酒肉,那還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時開恩頒賜的。敞那時就想,倘若敞長大之後,不能掙得酒肉以養老母,而使老母只能繼續飲清水,食菽葉以度余年,敞將痛不欲生。老母契契勤苦,養了敞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老母的肚子不是菜園,難道只配裝盛那菽葉青葵?況且如果依諸生剛才所說,一簞食,一瓢飲就足以孝養,那麽幹脆可以上書東宮,減免花費。只是敞不知道,當皇太後一日四餐以清水菽葉為食時,天下百姓又將怎樣看待聖天子的孝心呢?”

我的周圍又立刻響起了一片嗡嗡聲。很顯然,我的話違背了他們一向習慣的虛假教誨,也許他們明知道是虛假的,然而因為習慣,已經把心口不一當成了天經地義。我的這些同窗中,不乏家中有巨萬之資的紈絝,試問他們是不是真的願意在餐案上,恭恭敬敬地給他們的老母備上一壺清水,一笥菽葉或者青葵。我想不會的,那是喂馬,而不是養親!

我的做法有點冒險,雖然西京 的余烈未殄,我大漢表面上還保持著文法興盛的勃勃生機,而儒生們的迂腐不堪已經給這個國家塗抹上了一層色厲內荏的色彩。而且平心而論,我的話中並非沒有強詞奪理的成分,我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估計也與此不符。不過每個人在有些時候都是不得不稱說自己的一隅之見的,盡善盡美的見解在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這時候,我動了一點真的感情,當我慷慨陳詞的時候,我想起了老母那雙龜裂的手,以及她額上裹著布巾,抱病在寒冷的冬日為人洗衣的場景,我哭了。我真的很希望,能讓她美衣甘食地安享余年。人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受苦的,受苦,那絕不是活著的目的。

周宣的眼裏閃出驚喜的光芒,他只一揚手,就制止了我那些同窗們秋蟬般的鼓噪。他的身體往前傾了一傾,慨然說了一句話:“大漢的天下,都要被那幫腐儒們糟蹋幹凈了。”

第二天,太守府小吏送來了一封檄文,征辟 我為郡決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