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舌翻異事

耿夔審訊何晏期間,我忙著處理合浦縣造反的事情。我需要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向朝廷奏報。這份奏疏很難寫,既要全面推卸自己的責任,又要適當伐耀自己的功勞,還必須讓朝廷俯允,免去合浦縣的珍珠進貢。這種事,交給任何一個掾史我都放心不下,只能我親自處理。我寫奏疏時有個習慣,誰也不許打擾,所以整個期間,我都把自己關在室中,任何人來拜見都不許通報,連食物都要由窗口遞入。第三天下午,我終於把奏疏全部謄清,仰面倒在床上,像屍體一樣攤了許久。走出屋室,望著院中的陽光,我感覺眼睛發花,有點天旋地轉。好一會我才平靜下來,喚來郵卒,把奏疏鈐上刺史印,命令郵傳晝夜送到洛陽,然後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我覺得無比神清氣爽,泡了一壺茶,命人把耿夔召來,我要看看他對何晏的獄事審理得怎麽樣了,究竟除了合浦造反事件之外,這件盜墓案最為重要,我不可能不掛懷。

“他好像有點狂易,說的話驢頭不對馬嘴,但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也許他說的是真的。”耿夔很快就來了,坐在我的對面,他的神情有些呆滯。

我奇怪地望著耿夔:“怎麽個狂易?”

耿夔道:“他說,那半塊玉佩,他也不知道怎麽來的,好像就在一天早上突然系在他衣帶上,鬼使神差。”

“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我拍了拍憑幾,“這算什麽供狀?”

“使君勿怒,聽我復述完再怒不遲,這件事著實有些神奇呢!”耿夔道,“何晏招供說,有一天,他奉太守掾屬的命令,到西鄉去送一封郵書,回來時,走到半道,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兩旁都是密林,陰沉沉的。他一邊急急趕路,一邊擔心找不到亭舍可以過夜。很快月亮也升了上來,照得路上亮晶晶的,他幾乎放棄了住宿亭舍的打算,決定走到哪算哪。尋常時候,這樣的夜路他也不是沒走過,從來不害怕,但是那天心裏有點七上八下的感覺。而且,走著走著,他突然發現迎面來了一輛輜屏車,四匹怒馬騰飛。他想,不知是哪個官宦富戶,這麽晚還出行,就避讓一旁。誰知那車馳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車簾子一掀,從窗口露出一張熟悉的年輕女子臉孔,喚他道:‘子安,是你嗎?’子安是何晏的字,那聲音也頗熟悉,他定睛一看,發現原來是自己從前的鄰居阿娥。曾經,他和阿娥兩人很要好,他很小的時候就在縣廷當小史,阿娥就經常來找他學認字,他教阿娥《倉頡篇》《急就篇》《論語》《孝經》等書,後來年歲漸長,兩人情愫暗生,阿娥的母親也覺察了,漸漸不讓他們來往;再後來,阿娥的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們全家都跟著姐姐,搬到別的縣邑去居住了,從那以後,兩人再也沒有相見,沒想到今天在路上能夠重逢。”

我覺得這樣說下去還算有些趣味,問道:“然後呢?”

耿夔笑了笑,繼續道:“何晏也脫口道:‘你是阿娥?’那女子點點頭,神態千嬌百媚。以前她就頗有姿色,但和這時相比,卻是大大不如,何晏不由得看得呆了。”

我笑著打斷他:“千嬌百媚,何晏看得呆了,這些話難道也是他給你講的。”

耿夔笑道:“復述總不可能一模一樣。”

“請繼續。”我笑道,他講起故事來,往往喜歡耍弄文辭,我無意跟他糾纏這個問題,而且我知道他的人品,無傷大雅的增飾言辭是有的,無中生有的羅致罪狀卻絕對不會,所以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耿夔繼續道:“那個叫阿娥的女子就問:‘子安,這麽晚你為何單獨在官道上行走?’何晏回答她:‘唉,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如此月夜,誰不想回家休憩,而在路上奔波呢?還不是因為王事靡盬,無法可想嗎。’”

我突然感覺心裏一震,喃喃念道:“豈不懷歸,畏此簡書……這幾句詩,也是你自己增飾的罷?”

耿夔搖搖頭:“冤枉,這幾句詩,可真是照樣復述,一絲不差。使君難道忘了,這阿娥當年喜歡何晏,就因為何晏擅長吟詩作賦啊。”

“嗯。”我感覺鼻子一酸,點點頭,“好的,我再也不打斷你了,你繼續罷。”

耿夔道:“那女子道:‘天色晚了,我看你也趕不回城中,不如隨我歸家一晤。家父母和家姐都時常惦記你呢。’當時天空月色皓朗,何晏心想,如此良夜,怎能辜負?況且相隔時日久遠,還真的頗想一晤,不如跟隨她歸家,於是答應了。上車後,他發現寬敞的車廂中,只有阿娥一人,湊近看去,阿娥比之當年確實尤為好看得多了。他心頭鹿撞,舉止局促,兩人在車中殷勤敘舊,不覺馬車已經到了她家門口,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有幾個仆人開門,輜屏車馳入一個高墻院落,門前兩樓高聳,一看就知道是富家之室。下了車,庭上野花姹紫嫣紅,在燭光下也歷歷在目。阿娥將他引進一間宅子,穿塾過廊,進了後室。室中妝辦整潔,輕塵不飛,纖羅不動,兼著紅燭高照,佳人在旁,何晏不禁心迷神醉,不知今夕何夕。侍仆又陸續端上美酒佳釀,水陸八珍,兩人隔案對飲,互為酬酢。一時酒酣,何晏問阿娥近年來狀況,阿娥說自從母親帶著她搬遷,和姐姐同住之後,近幾年跟著姐夫販繒,贏取了大利,故而建築了這高堂美廈,紫闥玉堂,雇傭了僮仆數百,每日椎牛釃酒,彈箏搏髀,歌呼嗚嗚,好不快樂。兩人愈說愈覺親近,阿娥又問何晏娶妻與否,何晏答曰尚未。阿娥又目遞橫波,何晏則魂與色授,不知不覺,兩人就躺到了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仆人起來侍候何晏沐浴,浴室銅壺盛湯,蘭香馥郁,阿娥也親自來為他搓澡,纖手凝脂,心折骨驚。突然,聽到堂外吱呀聲響,有人來了。”說到這裏,耿夔突然叫道:“聒噪半天,口幹舌燥,請使君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