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曹乃故囚

很快,我就與何晏見面了,他很年輕,不過二十歲左右,長得也英俊漂亮,在蒼梧相當難得。蒼梧本地土著大多皮膚黝黑,有些雖然也還算白,五官相貌卻和中原不類,比如上次見過的許聖。而眼前的何晏,雖然說不上有多白,甚至比許聖還略有不如,但他的眉目骨骼絕不類本地蠻夷。我心中對他陡生好感,問道:“聽說你有半枚玉佩,和我這半枚相仿?”我把手中的半枚玉佩舉起來。

他看上去有點恐慌,跪坐在席上微微顫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手中的玉佩,搖頭道:“小人從未有什麽玉佩?不知使君為何這麽問。”

“叫你來這裏,當然不是想給這枚玉佩配對這麽簡單。我就是那樣說,你也未必信,是吧?”我幹脆直截了當。

他不說話,我細察他的表情,除了恐慌外,似乎沒什麽異樣,很多小吏見了大官,恐慌也是時常出現的,這倒說明不了什麽。我又道:“我手中這半枚玉佩,是蒼梧君墓中失竊的,我奉皇帝陛下詔書,急需找到另外半枚,如果你肯老實交代,我一定不會過於難為你。否則,本刺史就只好得罪了。”

他縮著脖子,顯得非常可憐,依舊道:“小人從未有過與這類似的玉佩,無從交代,請使君明察。”

“喚田大眼。”我道。

田大眼從屏後轉了出來,見到何晏,立刻道:“就是他,小人敢用腦袋擔保,他唇邊有粒小痣,就算小人記得面貌有差,這粒小痣卻是不會錯的。”

何晏擡頭看著田大眼:“我從未見過你,你怎麽能如此胡說八道?”又把臉轉向我,“請使君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誣陷。”

我心裏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笑對何晏道:“他只是認你,為何說他誣陷,豈不心內有鬼?”

“使君也說了,來這府中,絕非什麽好事,何必要心內有鬼?”他辯解得倒也不錯。

看來這個何晏還是塊死硬的石頭,以前一般到這個時候,我就要準備用刑,但是對他,我奇怪地有些躊躇。我左右張望了一下,想問問耿夔的主意,他卻抱著一卷簡冊,低聲對我道:“洛陽來的郵書,關於合浦珍珠的事。”

我奇怪道:“奏告我才剛剛讓郵傳送出,怎麽可能就有了報文?”

他道:“使君一去合浦,牽太守就將事情上報了,當時還特意讓我看了郵書,盡多溢美之詞,洛陽的報文,就是對他奏告的回復。”

我有些擔心,當時我還沒順利平叛,不知道朝廷會有什麽處置。我思忖了一下,對耿夔道:“這個人,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你給我好好訊問。不過,最好不要對之有所捶楚。”

耿夔笑道:“使君當年對下吏,有對他的一半心腸就好了。”

我也笑了:“不打不相識,你這麽說,看來還是對我有所怨憤啊!”

他點頭道:“確實如此!十一年來,一日都不曾忘記!”說著大笑。

這個豎子,說笑起來總是這麽出人意料的曠達。捫心自問,我大概曾經確是個心腸冷硬的人,也許童年的困頓生活,讓我對他人產生了怨恨。只是碰到耿夔後,知道什麽是寬厚善良,才略略改變了自己的做法,油然羞愧自己的為人。想起來,那是我擔任荊州刺史部南郡從事時候的事,距今已經十一年了。之前我在廬江太守周宣屬下任事,一共做了七年,周宣對我越發喜歡,奏請朝廷拜我為丹陽令,順利成功。那時我才二十七歲,就已經是六百石的大官;為丹陽令不久,因為被揚州刺史劾奏為酷暴,被免職家居。不久又由周宣推薦給荊州刺史劉陶,劉陶很信任周宣,當即辟除我為荊州刺史部南郡從事。不久,南郡太守岑宣因為被人告發貪贓,劉陶就派我去南郡視察。當時南郡太守府的倉曹掾,就是我現在的這位得力掾屬耿夔,我查了查他管的賬簿,沒有發現什麽問題,但我覺得他有造假的可能。對貪官我一向嫉之如仇,那時年輕氣盛,又得到劉陶的鼓勵,自然膽氣很壯。我徑直把耿夔投入江陵縣獄,準備用嚴刑給他一個下馬威。經驗告訴我,任他什麽人,只要一動刑,沒有不屈服的。可是沒想到在耿夔這裏,居然碰了壁。我派遣的獄吏把耿夔打得全身潰爛,他竟然還是堅持說沒有造假,那時我還沒見過如此死硬的人,這無端激發了我的自尊心,我覺得應該想一些新的刑罰來治治他了。

也許我真是個很殘忍的人罷,然而認真思量,似乎又不像,記得小時候,我連昆蟲都不忍心殺的。閭裏的童子在夏天有幾樣樂趣:玩金龜子,粘蟬,抓蜻蜓。金龜子背上披著亮閃閃的兩片殼,有的紅,有的綠,上面稀疏點綴著一些斑點,它們喜歡黏在榖樹上,尤其是那種能結鮮紅果子的雌樹。我經常每隔幾個時辰,就跑到屋後去,看榖樹上有沒有停留新到的金龜子,一旦有,就偷偷溜過去,並攏五個手指撲住,大呼小叫地喚母親。母親就會找來一根麻線,幫我把它系在金龜子的頸間。剛抓來的金龜子飛得很猛,左突右突,想脫離我的控制而去,可是終不能如願,慢慢的,它也知道自己是徒勞,變得老實了,再也不肯飛。這時候,如果是閭裏其他的童子們,就會把它放在正被火熱的太陽暴曬的石板上,它急促地在上面奔走,終於覺得燙,又不得不奮力飛起來,憤懣不已,最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們就這樣弄死了一只又一只的金龜子,我從來都不肯效法,只要它不願在我手中飛之時,我就毫不猶豫剪斷麻線,將它放了,再去捕捉新的。我真的不忍心看它那樣可憐,它們被我系住脖子飛來飛去的時候,如果胸腔裏有足夠的血,是一定會激憤得噴出來的。然而,我們這些童豎們的暴行,從來沒有被閭裏的父老們制止過。他們覺得天經地義,對動物是這樣,對人難道又會有什麽本質的不同?